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峥嵘说》番尘 文案: 万重峥嵘,无疆天下,终归随风葬。 人活得太明白,注定在这青史长河中独饮悲凉。 他不曾想到,那些随他生随他长的凌辱,竟会在他远离之后,再次为人剖开。 而那人,是指引他新生,占据了他的心的人。他掩饰地如此完美,那人却轻易地将他打回原形。 他不恨自己不堪的过去,只恨浮华尘世芸芸众生,终究逃不开利用二字。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阶韩寂 ┃ 配角:童怀杨湛 ┃ 其它:哎 第1章 一   定康国建朝百余年,幅员万万里之阔,四海朝圣繁荣昌盛,有道是居安思危,定康君主却一代比一代懈惰,给予领邦可趁之机,区区千里之地的燕氏国异军突起,十年间翻山越河,侵吞定康国半壁疆域。   战火无休,生灵涂炭。   而荒唐的是,世人皆知燕氏国鹰视狼顾之辈,定康君上为双方止戈,两邦交好,竟答应将独子韩寂送入燕氏国当人质。   此事传出,世人以为不耻。君后的嫡亲兄弟杨湛竭力阻止,君上才收回成命。   杨湛,不惑之年,老成持重,接管天下兵马之后,整肃军纪,征兵御敌,燕氏国再未进半寸之地。但痛失半壁江山已是事实,君主下令五年内若无法将燕氏国赶出渭河之后,只得以子谋和。   国要强在少年。   定康再出懦弱的君上,百年王朝必将倾覆。杨湛请命将年及十五的太子带上战场磨炼,韩寂亦同之,自愿入伍从军。 第2章 二   “快快往里挪,军队来了!”   人声纷嚷开,街道两旁的摊贩急急忙忙挪动摊子,空出一条宽敞大道。   满街俯首噤语,铁蹄徐徐而过,空气中荡徹铮铮铁甲声。   少年悄悄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看来将,他眸光渐亮,慕羡而露出的流光,即使白日里,依旧璀璨若星辰。   忽然一只黄灿灿的鸡崽跳出笼来,小身影就往队列下钻。   不出意外惊鸣声中马扬起前蹄,眼见鸡崽即将丧命铁蹄下,马首陡然一转,黄团子安然无恙地奔向自由。   却焦急抓回自家鸡崽的妇人同时受到惊吓,瘫坐路中。旁边少年及时赶上,猫着腰护拉住她。   不怨妇人如此紧张,那逃跑的鸡崽要是卖出,管他们母子半月口粮。   杨湛旋身下马,走到母子二人面前,威颜不失和蔼,稍俯了身搀扶妇人,扶到是一把干枯的手臂,双手全是皱皮,不经表情黯淡了几分。   “大婶没伤着吧?”   他又看了眼一旁目光躲闪的少年,骨瘦如柴眼睛却晶亮。   妇人撑着膝腿缓慢站起,士兵将鸡崽找回送到,她接过捧在怀里视如宝贝,连连喏喏地道谢。   杨湛又朝手下使了个眼,士兵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母子。   妇人慌忙推却。   “收着,”杨湛将银子塞到妇人手上,看看少年,“给你家小子多补补,长健实了好上阵杀敌。”   这时,传来催促的唤声,“舅舅。”   杨湛回头一看,便不再耽搁,致个辞笑跃上马背。   走出街道后,军士扬鞭策马,蹄声浩浩荡荡,如临战场。   那少年还站在原地,目送漫天尘土,明眸如炬。   日出到日暮,除了那意外之财,母子俩分文未赚。   “娘,我想从军。”语音极弱。   闻言妇人叹了口气,“阶儿,娘对不住你,可娘就你一个儿,你走了,娘一个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云阶忙改口安慰,“我就是说说,我会一直陪着娘亲侍奉娘亲。”   妇人欣慰地笑了笑,苍白且无力,“你今天不去张家了?”   “呀,差点误了时辰,娘我走了。”   云阶跳起脚,抓了个泛黄的干硬馒头便跑出残破的屋寮。   等云阶走远,妇人捂嘴猛咳,昏暗的屋里,她看见自己掌心一滩血水,晕开殷红的纹路。   五年前逃难到晏都,无依无靠,为了抚养云阶,妇人已竭尽所能。张家算是老东家,起先准她在府上做些散工散活,这两年见她身体每况愈下便辞退了她,至那以后,三餐无保,十五岁的云阶消瘦得似一把竹竿。   张家是晏都丰实的大户人家,战乱之际人人自危,哪管得着他人死活,凌家母子来路不明,看他们可怜才收留一时,干的多要的少,这等也算好事。   可惜凌家妇人身子不行,她儿云阶年大几岁后便顶替上,因为骨相瘦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将他安排在夜里干活。   云阶趁夜幕四合,又跑去约定地点。   张家唯有张知晓待见他,私底下常常教他认字,多亏他,云阶才不至于大字不识一个,起码写得认得自己的名字,说起来,他娘从未和他谈过他的出身,他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一概不知,曾也问过,但每次都惹娘生气,后来便不问了。别人都称他凌家小子,但他娘只一次严肃地说他不姓凌,他想,也许爹姓云,而娘不愿提起过去。   “云阶!”熟悉的声音唤他。   云阶兴奋得爬起身,拍拍粘在裤腿的杂草。   张知晓与他一般大,不比他高但长得比他圆润,眉目清秀白白嫩嫩。   “知晓。”云阶笑笑回了声。   “昨儿教你的诗赋可还记得?”张知晓俏皮地眨巴着大眼,若不相问,真要让人以为是个女娃娃。   云阶有模有样地迈开四方步,假装手握□□,八百正经得胡乱打招式,“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越舞越起劲,最后连可怜白发生都无比的铿锵!   张知晓连忙打住他,亦嗔亦怒半玩笑,“人家是壮志难酬一腔愤慨,怎么被你念得这般豪情?不对不对!”   云阶收起‘兵器’,不满道,“辛老爷子悲白发,我正年盛,可不要像他一般。”   白日里见到的金戈铁马似乎在他心里烙了印。   “你要做什么?”   云阶想起了他娘,从军的话,又给压下不提。   “今日再教我个新词,我好边干活边记。”   张知晓抿嘴思量,不一会儿,捡根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起来。   许是被云阶一番乱武激励,又当战乱,笔下又出一首慷慨词赋——大风歌。   云阶如获至宝,一字一句默念,反反复复地琢磨。   以前,满腹诗书的张知晓只教他舞风弄月的诗词,可是这些,食不果腹的云阶实难领会。   “我记下了!知晓你回去歇息吧。”   云阶双脚磨地,将字抹平,破旧的布鞋露出两个圆圆的脚拇指。   “不急,再陪你待会。”张知晓也跟着去抹泥地上的字。   之后的一整宿,云阶只能借助微弱的烛火劈柴洗衣扫院落。   突然一个人影走来,“知晓!”   听声音便知是张老爷,云阶赶忙跪地。   “爹……”   张老爷疾言厉色,“和你说过几回,不要和凌家小子瞎混,看他一身穷酸样,你就不怕被他染上穷酸病!跟爹回去,再不准来柴院!”   “是…”   张知晓垂眉低眼顺从得往院外走。   暗淡天色下,云阶看不清眼前的地面,却仍能感受到压在他身上那道鄙夷的眼神。   这种眼神太熟悉,从小到大没断过。就连街边的乞丐也看不起他,小孩都敢欺负他,骂他是有娘没爹的野种。   “没人教你尊卑有别,你也该有自知之明!往后你再缠着知晓,这活也别干了,趁早滚蛋。”   云阶默默不出声。   “听明白没有?!”   仿佛再不应答,暴躁即要施加以拳脚,云阶只好弱声弱气回道,“明白。”   张老爷这才拂袖而去。   夜色四拢,跪地的身影迟迟未起身。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莫不如为自己,为剔除人人可欺的卑微。 第3章 三   三   凌母病倒了。   却坚持不肯拿家里仅剩的一锭银子十几个铜板求医问药。   云阶拗不过,假装答应下。趁凌母睡着,他偷偷请了郎中。   积劳成疾,沉珂难治,就算拿人参补药,也拖不了几时。   郎中开了药方,让他照方抓药。   云阶用一吊铜板抓回了一副药,凌母见已如此,心疼钱也没办法,只好将药喝下。   一副药管不了几日,但凌母确实精神不少,于是云阶想尽了办法,也只想到向张老爷借钱。   这日到张府做夜间活,他偷摸到张老爷书房,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张老爷才在下人屡次三番的禀告下气汹汹地来见他。   没将他乱棒打出府已是仁慈厚待,凌家小子居然一开口便是向他借一锭银子。   张老爷对下人吝啬那是出了名的,别说一锭银子,就是一个铜板他也不愿多付。   但这次,他竟良心发现,扔给云阶两吊钱,并把他辞退,警告他不准再出现张府一里内。张老爷是担心,云阶母子这对狗皮膏药贴张府撕不掉。   活没了不要紧,得了两吊钱,他连夜去药铺照旧方子抓药。   谁知回到家,居然烛火通亮,进门一看,他娘奇迹般痊愈,衣装齐整坐在小桌前等他,桌上摆了几盘素菜。   云阶以为自己饿昏了头出现幻觉,呆呆站在门口。直到凌母连唤三声牵他入座,他感受到了那双有温度的手,   这一刻他几乎崩溃。   “从小你就不哭,这会娘病好了你还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凌母用干枯的手背抹去云阶脸上的金豆,把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放到他面前,“饿了吧,吃饭,娘还有话和你说。”   云阶猛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他已经三日未进一口食。   半饱之后才发现他娘未动一筷。   “娘,你也吃啊。”   凌母始终含笑看着他,指了指面前的空碗,碗中沾了一粒米,“娘吃过了。”   最后云阶在他娘的强烈要求下扫空饭菜。   收拾停当之后,凌母拿出一个一尘不染的首饰盒。   将一枚云雕玉佩递给云阶。   “以前娘家里不算殷实,也吃喝不愁。后来战乱,财散人亡,娘存着点私物,原本是打算将来给你娶亲用……”   云阶感觉不对劲,“娘说这些做什么……”   “只管听娘说,这云璃玲珑佩是祖上传下的,要收好。你不是想从军吗,既从军一定要出人头地……”   云阶着急,脱口道,“不,我不从军,我会好好侍奉娘!”   “娘不是赶你走,你也不是丢下娘不管,阶儿孝顺娘知道。娘是告诉你,同意你从军,但你要答应娘,好好活着,娘等你衣锦还乡的那天,什么时候去,你自己决定。”   烛火下他娘的笑脸祥和安定,云阶终于笑着点头答应。   说完这些,凌母起身进了云阶窄小的房间,铺好床褥。   云阶萦绕心底的不安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湮没,攥着玉佩欣然入睡。   屋里很快熄了火,黑暗中凌母的声音从相隔几步的外房里传来。   “阶儿,以后只可说你叫凌云阶。”   “好!”   这一夜,难得饱腹的云阶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坐下白驹身上金甲,风风光光地回来见娘,可是画面一转至日街道的情景,军队里马背上的少年,冷面冷眼盯着他,生生把他冷醒了。   有这么个人吗,当时丝毫没留意到。玉佩还在手中,系了根红绳,他挂上脖颈,塞进里衣,准备起床做早饭。   走到外屋,一眼看见他娘枕边放着两个银光闪闪的元宝。   “娘……”   其实照以往这个时辰,凌母早就起床忙碌。   云阶轻轻摇晃凌母,却忽然顿住,脸色陡然一沉,他略颤抖的手伸到凌母鼻下,毫无气息。   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很久之后,眼泪滑落的同时,他抬手就给抹去,双膝下跪,紧紧握住凌母已然僵硬的手。   “云阶?你在吗?”   小声的推开门,张知晓探头看见云阶跪在角落小床边,急急忙忙小跑过去,不由分说把怀里藏着的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塞给他,   “这个给你,我偷跑出来的,还有点碎银,你拿着……”   云阶头也没抬话也不说。   “怎么了?”   张知晓发觉异样,再一看卧病在床的凌母脸色白得瘆人。   “凌姨她……”   云阶开口,声音哽塞嘶哑,“我娘过世了。”   张知晓默然片刻,扭身跪正磕了三个头。   手上的那点钱请不起阴阳先生打墓人,只能选口上好棺椁,干净的寿衣,而墓地,只能更加简便,找一处无名荒野下葬。如此草率了结后事,云阶心里有愧,但又不想去求张老爷。   他盘算着等功成名之时,再好好为娘治丧。   就在他将棺椁搬回家中时,张老爷带着一杆子家丁找上门。   语气有些求人的意思。   战乱之初朝廷施行两年一次征兵,从军者年满十六,当然也可自愿入伍。   前者是明面上的,后者针对贫穷多子养不起的野户,年岁便不重要了,朝廷会给他们一定的赏钱。   此次张知晓的名字亦在花名册。而凌家母子连户籍都未入府衙档案,所以云阶并未在列。   很多富户为躲避自家子女被征入军队,谎称体弱多病的法子躲不过,便花钱买穷苦人家的孩子顶替。一入沙场生死难料,谁是谁不重要,功劳簿记生者功劳,划不了这么多战死的亡名。   张老爷好言好语说明来意,只要云阶同意,他全权负责打理凌母后事。   云阶不傻,提出条件。   “上好楠木棺材。”   “可以。”   “上好寿衣。”   “可以。”   “上好墓地。”   “可以。”   “还要请高僧诵经七日。”   “可以……”   张老爷的脸越来越黑,仍陪着笑脸一一应下。   七日后张知晓得知此事,再三央求之下,张老爷总算肯让他见云阶最后一面。   月光漏进茅寮,凌母的灵位浸染着冷白的月色。   云阶正在收拾屋子,明日穿上新添的一身衣裳鞋袜就可以走了。   他倒是想见见张知晓,多谢他这些年的援助,但那张老爷必是不肯的。   这时一声叩门,云阶回过头,看见张知晓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你怎么来了?”云阶笑脸迎上。   “对不起,这事我才知道……”张知晓神色歉意,闪动的眼睛泛起水光。   云阶明白他指的何事,“别说傻话,我本就打算参军,你不要怪我坑了张老爷一把。”   “什么时候做的打算,没听你说过……”   “原是一时的兴头,后来我娘同意了,人也走了。”   张知晓无话,默默入座。所谓门当户对,可他就不喜欢那些自视甚高傲慢无礼的纨绔,偏生喜欢云阶的性情,人人轻他他不自轻。   此一去山高水远,再见之日不知几时,他意识到这点,不禁感伤不已,从领子里摸出个挂坠,翠绿的翡石,他佩戴十六年的平安石。   张知晓绕到云阶身后,将挂坠往他脖颈套。   “这什么?”云阶忙按下他的动作相问。   “保平安的,送给你,希望你一定回来……”   说着竟泪目起来。   云阶也便垂下手任他戴上,他低头看了看水滴形状的翡石。   “云阶,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我就跟你走。”   这话说得突兀又含糊,云阶不明,回身仰头一瞧,却唇角落下轻柔的吻,湿湿凉凉的,登时将他的脸烧红,心跳如擂鼓。   他愣住一眨眼的功夫,张知晓便跑不见影,漆黑夜下,只见两盏灯花摇摇曳曳,   最后与天上星辰融为一色。 第4章 四   四   军营,那是上了战场不知还能否活着回来的地方,朝生,暮死,日日上演无穷尽。   也能将养尊处优的人洗去光华操练成铮铮铁骨。   韩寂比较特殊。   定康王朝的储君,九死一生的危机战局其舅舅杨湛断断是不肯让他亲上战场的。   他作为大帅的参军存在,杨湛‘大方’地指给他上百号士兵。   起初手无缚鸡之力的韩寂倒不觉得有什么,随着高强度的操练习武,小有所成,他渐渐不满足于运筹帷幄,砍杀的敌兵不少,但基本都是战斗力消殆的残兵。   敌军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云阶手中银□□穿迎面敌兵的胸膛,旋即低吼一声,“撤!”   他们一行前锋骑兵肩负探路的重责,果不其然在斜城谷中了对方埋伏,死伤过半。剩下的半百来人听到使伍长的号令,纷纷挺身上马。   正要打马撤离,不远处尸堆中一名己方士兵,发出求救的哀嚎,血肉模糊的腿被压尸体压着动弹不得,而剩余的敌军已然发现,扛着□□冲近。   云阶急忙下马,飞快跑向伤兵,□□脱手掷出。   “使伍长!”马上骑兵惊唤。   “你们先走!”   随即抱紧伤兵身子奋力往外拖。   十步之遥的敌兵枪头直直刺来,云阶松手躲避的一刻,身前的伤兵被拖走,架上马背之后,下马相助的士兵投身与他并肩反击。   而四周分不清是敌是友的嘶喊声近在耳旁。   眼见情势危急,云阶操起地上一杆红缨枪,横挑扫刺,拦住十几个敌兵,并下令其他人即撤。   违抗军令者,即便不死,回营后也要受军丈处罚。   于是只留云阶以一敌十。   这种情况他从军来遭遇无数次,一身武艺是前使伍丈教授,当初的情况亦如此刻,苦苦挣扎的他,便是这么被前使伍长救回来的。那也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面对生死,当时吓得整个人僵硬,回营后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起,他拼命学武。所幸天赋不错,前使伍长教得也尽心。   武力再好也经不住死缠烂打,敌军存活到现在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混战中他后背被枪头划了一道,当即那人被他一枪穿喉。   死战断非上策。一鼓作气打退数人,趁这空隙,他跃上马背,枪头挑翻穷追不舍的一人,立刻蹬马急驰。   却不知身后敌军□□投掷空中,刺向他后背,   一支羽箭银光突闪,耳边冷咻一声,他猛然回头,羽箭竟精准无误地击中一尺后的枪头。   与此同时三箭齐发,残留的几个敌兵应声倒地。   一骑一人风驰电掣,与他擦身而过,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从盔甲来看并非前锋军的士兵。   周围的陷阱被先锋小队以肉身破坏了七七八八。冲出斜城谷,便是敌军的一个万人营寨。   随即而来大军压近。   三年来定康兵马愈战愈勇,逼得燕氏国大军后退五百里,斜城谷的万人营,明里是断后,实则诱敌深入,其后已布好阵势,就等对方兵马趁胜追击。   可惜定康军马并未中计,而是原地驻扎,养精蓄锐。   斜城谷有条溪流,水清浅缓。   韩寂私自行动,一马当先率百来号士兵冲破敌阵,虽然大胜而归,但被杨湛好好批评了一番,当然言语中也有夸赞的意思。   韩寂默默领训,心底自是乐不可支。闻说斜城谷战乱前民丰粮足,景美人善,堪为世外桃源之境。   今失地收复,他便想去感受一下战火洗礼后的昔日旧景。   牵马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士兵,原是杨湛的贴身侍卫,也是他的武学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师徒相称他愿意人家不敢,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主仆身份。   传说燕氏军所到之处人畜无生,旧日的百姓早四方奔难,旧景依然如故,满目绿意,草木清华。   可见这地方实在太美,连敌军也不忍荼毒。   信步闲游一会儿,水声清灵,韩寂循声找去。   却有人比他先到,坐在溪边,竟是半裸着上身。   走近一些才发现那人拿着湿布颇为费力地擦拭后背。   再近时,便看得他在擦拭伤口,血红的皮肉外翻卷起,甚至已发炎,伤势不清啊,可显然,那人并不是在换药,用药的话,伤口不至于这般。   韩寂走过去,冲溪边朗声道,“军中缺药草?你拿水洗可不利于伤口愈合。”   云阶诧异回头。   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顿在原地——这幕太唐突。   韩寂这才发现那白皙的身体大大小小交错着无数伤痕,胸前一白一翠两枚挂坠同样显眼。   片刻的对望,云阶扭过身拉上里衣,说道,“药草是不缺,倒十分的紧,我这点小伤不消几日便自愈。”   韩寂笑了笑,走上前去把还未来及得及系上的里衣又给扯褪,“就算用度紧张,省你一个难不成就宽裕了?”   他看了一眼紧随的侍卫,低低唤道,“凡生。”   凡生迅速解下马背上一酒葫芦,递给韩寂。   云阶正惊讶这人要做甚,只听韩寂又道,“会有些刺痛,忍着点。”   云阶忙回头,看见韩寂两边腮帮子鼓起,已经灌进大口酒,噗着声,悉数喷到伤口上,他猛地一抖,确实刺痛,但不是一些,是好多些。   韩寂不由得发笑,幸灾乐祸的意味,“和伤痛比起来,这点痛不算痛吧?”   云阶心想要不你试试,但他没说出口,只道,“多谢,算不上。”   身在军营与外面大不相同的除了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之外,人情比较浓厚,生死面前什么阶级之分尊卑之别真真是身外之物,虽刀口舐血可快意顺畅。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身无盔甲,无法判断属于哪个营,但从有贴身侍卫来看,绝非普通士兵。   云阶将里衣打理齐整,   那厢站一旁的韩寂,又道,“方才的药酒只是消毒,还得敷药才行。”   伤口刺痛过后凉意丝丝,感觉舒服许多。云阶系好腰带,站起身,抱拳再次致谢,接着便往回走。   不过没走几步,被韩寂叫住,“还是去我的营帐吧,我那儿的伤药药效极好。”他已经认出云阶便是斜城谷小战断后的那人。   五日,伤口溃烂毫无愈合的迹象,可见此人回去也不会敷药。这么个舍身相救手下士兵的使伍长,却貌似有点傻气。   云阶只是停顿一会,看了韩寂一眼,眸中芥蒂分明,“不必了,我即刻回营敷药。”   韩寂却不作罢,冲背影道,“休整几日后又将开战,你身为前锋军使伍长,带伤上阵恐怕不妥。”   带伤上阵倒不是第一次,也没不妥过,但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前锋军,云阶疑惑,恍惚联想起什么,便往回走,“那日的箭是你发的?”要真是,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韩寂眼神往一旁凡生飘了飘,立马应道,“是啊。”   准确来说,顶住枪头的那箭是凡生射的,其后才是他发的。   云阶听他肯定回答,神色软了几分,毕竟除了前使伍长,都是他救别人。   “请问你是哪个营的?前锋军里没见过你。”   韩寂大喇喇扬手交握到后背,走上回营的方向,“你看看不就知道。”   云阶只好跟上,走在韩寂五步后。牵马的凡生,便走在云阶五步后。   走过中军营帐,后军营帐,就是将帅的大帐,云阶从没到过这里,不禁谨慎了几分,心里狐疑,统军将帅极少亲作先锋。   韩寂的营帐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稍偏了些。   “坐,现在知道了么?”   韩寂将粉末药草和绷布取出,放入药钵加药酒搅拌。   云阶就座,不明所以得摇头。   “离将军帐如此近,自然是方便议兵。”   韩寂捧着药钵在云阶背后立定,等着他脱上衣。   云阶边解衣裳边侧头韩寂问,“你是参军,却为何……”   药草覆上伤口,一阵恶凉。   韩寂露了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这家伙的反应还真是甚少敷药,口中道,“谁说参军就一定躲在营帐,我也是习武之人,上阵杀敌乃本分之事。”   这么解释云阶无话。环顾四周,一副大得离谱的羊皮地图挂在桌案后,案上齐整堆满书册。   不一会上好药,绑绷带时,他自然而然接过后头递来的纱布卷,又递向另一侧。   安静的气氛被帐外的凡生打破,“主子,大帅有请。”   正好缠裹完毕,韩寂把一包药草给云阶,“一日换两次,不出三日伤口便可痊愈。”   云阶三两下理整衣裳,“多谢……告辞。”然后匆匆退出营帐。   走远了才想起忘问对方名字。   “大帅。”   韩寂恭敬施礼。   杨湛佯怒刮了他一眼,“就你我二人,无需多礼。”   “舅舅。”韩寂立刻改口,嬉皮笑脸凑上前去。   杨湛笑着摇头,指副位示意他入座,   “我找你商酌一下燕氏的军阵。”   (估计这文会比较平淡……) 第5章 五   五   行军打仗,除真假虚实的陷阱,或明刀明枪的硬战等等外,对方若布好阵法,那么己方就要破阵,破不了则士气大损,反之亦然。   燕氏的阵法图,哨探已经详细地描绘成图。韩寂看过,研究过,虚有其名。   “对方的阵法是为太极衍生阵,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中位还有九宫护阵,组成人数五万余,极为浩大。”   韩寂阐述表象,并未立刻说出破阵之法,装模作样抿了口茶。   杨湛知他此举之意,就是一门心思想做前锋。   他这个侄儿完美地继承了姐姐的样貌,心智更胜,经过沙场历练,原本阴郁的孩子,现如今长成个满腹胆略玉树临风的俊男儿,这点他认首功,可这孩子,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之时,仗着他欲罚而不忍,千方百计地冒险。   杨湛虚叹口气,说道,“寂儿,为将者身先士卒没有错,但身为一国储君,当懂得适可而止。”   韩寂顺势接道,“正因如此,我更应该做表率,打几场漂亮的胜仗,一来鼓舞士气,二来收拢人心啊!”   杨湛这回是真叹气,妥协道,“你意如何?”   韩寂兴奋得朗笑,“我要做先锋!”   杨湛又泼冷水,“先说你的破阵之策。”   “这显然不是燕氏大将军云遮天亲布的阵法,华而不实,将八卦阵一锅乱炖。破阵之计嘛,先遣百个武功胆色俱佳的先锋,从坤门杀入,乱其乾门阵脚,主攻九宫,紧接各一万军分两队,攻离坎位,再各一万军紧随其后,形成两条长蛇阵,穿梭六卦位之间。”   “等等,”杨湛抬手打断他,指着案上布阵图中的九宫位置,“一旦入阵,阵法变化莫测,先锋队区区百人,万一九宫攻不下,生门在哪?”   韩寂看一眼阵图,摇头,“没有生门。”   杨湛愣了会,“你的意思是先锋队必是有去无回?”   “一切要看中军能否攻破外围。”   杨湛直起身背靠往帅椅,微仰头看着韩寂,“既然这样,你不能做先锋,别和我争,我退一步,准你领前军破阵。”   韩寂默默片刻,耸耸肩表示同意,“先锋队的人选需斟酌,光武功好不行,还得不怕死,临阵之时胆怯,于战不利。”   杨湛思量半晌,说道,“我曾听前锋将军提起过一人,武功胆色俱佳,立下不少军功,原想提拔他作前锋副将,但和你一样年少气盛,仍需打磨打磨,此战非他莫属,你可有十足把握破阵?”   韩寂自信满满应道,“当然!”   转而他忽然又问,“舅舅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杨湛不确定,“好像叫凌云阶…”   “可是斜城谷一战的使伍长?”   “得问前将军,你再研究下阵法,确保万无一失,具体事宜明日交代他,务必仔细。”   杨湛随即命手下传唤前锋将军。   五千人中挑选百名勇士,以云阶为首。   并被告知次日前去参军营帐。   到营帐门口,来接他的是那名为凡生的侍卫,云阶便知他要见的是哪位参军。   说来韩寂给他的药草当真效果极佳,不过一日,伤口已逐渐结痂。   对他的到来韩寂似乎不感意外,照常招呼他入座,也不问伤口恢复情况。   一杯茶后,韩寂问,“可懂五行八卦?”   云阶摇头。   韩寂又问,“七星北斗八门金锁?”   云阶又摇头。   韩寂这下意外了,“你没读过兵书?”   云阶如实道,“我识字不多。”   韩寂深看一眼云阶,招他到桌案前,云阶阔步上前的时候,又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在他看来,云阶不是个目不识丁的人。   尽管如此,韩寂发现,此人领悟能力极强。说到底,变化万千的兵阵,左不过两个字,虚实。洞察敌方虚实所在,要攻破便简单许多。   最后,云阶十分深意地正眼看韩寂,说了一句令他发汗的话,   “若前军无法一次破阵,我们这队人必死无疑对吗?”   一瞬顿神后,韩寂反问,“你怕了?”   云阶倏然一笑,“是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   韩寂于是也笑起来,“兵家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知道这点反而会愈战愈勇。”   “那是,我还不想死。”说完云阶才发觉自己太过随意,脸上立马呈现上下有别,默默退到一旁。   韩寂似乎捕捉到什么,别有意味又似调侃地问,“这么说来,你大志待酬咯?”   云阶收声默立。   这厢韩寂自顾说道,“有言道不想做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自己的志向有什么不好启齿的。”   云阶下意识地抿了下嘴,话到嘴边却是,“敢问参军的志向是什么?”   韩寂大大方方相告,“我嘛,横刀立马重拾河山,更大的么,九州归一四海升平。”   继而看向云阶,“你呢?”   云阶踟蹰不言,韩寂耐心得等着他的思量结果,说实话,他有兴趣一听。   军营里和他接触到将军们,虽不知他具体身份,但韩是国中大姓,所有人对他又敬又畏。   云阶恰好相反,因他敢打敢杀胆气过人,他手下的百来号人,那都是推心置腹生死相托的弟兄。而官阶过高的将军,他极少接触。   所以两人相对时,韩寂一贯磊落,云阶不时便拘谨。   没等来对方开口,外头凡生唤话,“主子,大帅有请。”   韩寂斜了眼帐外,“估摸着后日便要开战,你的伤药不可断,还有别忘了告诉我你的志向。”言罢便往帐外走去。   云阶随即跟着出帐,望了眼韩寂的背影,暗想这般落拓不羁的人在军营前所未见,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融洽。后来他想明白,大抵和地位相关,文韬武略精到,位高自然自在。   沙尘漫天,旌旗蔽日,战鼓如轰雷,敌方挑衅意味十足。   按计划云阶率领百人先锋队冲入敌阵。   绕过六十四小卦位,攻击乾门。   随着己方军杀入阵中,云阶一队人枪头急转攻入六十四阵。   九宫正中高台之上一名旗手不停挥动旗帜,阵形随之变化。   自告奋勇做前锋的韩寂还端坐马上,凭肉眼观察阵形,长蛇阵基本成型,两方激烈拼杀。   布阵之人将八卦演生的六十四卦作为中心,而又轻重不分,六十四卦人少,外围的八卦阵形人数太多,外动而內滞,以致于步调不一,漏洞百出,三尺高台上的旗手始终面朝一个方向,明显在在接收阵外敌将的讯号。   自己无心插柳,送给那使伍长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沙尘中韩寂释然笑开,□□高举厉喝一声,战马扬颈嘶鸣,冲入敌阵。   云阶进入九宫之中,齐进齐出的长矛根本伤不到他。   但坐下战马被钩镰枪割折了马蹄。   随行的士兵也死了不少,被敌方勾进盾牌乱矛刺杀。   此时忽闻一声高昂的马鸣,转瞬间他背后伸出的一排长矛被挑断了矛头。   那纵身跃到他身边的正是韩寂。   韩寂下巴稍一抬,“看见那旗手了吗?我命令你,夺下他的军旗。”手中□□挥舞无形,给云阶劈出一条路。   云阶深谙其意,一点一塌飞身直上高台。   而这时大出韩寂所料,阵形急剧内缩,将长蛇阵拦腰截断。   云阶夺下军旗,却闻韩寂的声音吼道,“舞锥形阵。”   于是他就着敌军的军旗舞出己方锥形阵的旗语,连挥三次,他跃下高台。   此时战况焦灼,和他同行的士兵所剩无多,如此下去,等到破阵,他也该交代了。   “可以撤了。”韩寂发令。   云阶将□□举高,向同伴施令。但六十四卦位虽小,比起区区十来人,超千倍之多,更有九宫里的,就是没有阵形,胡乱将他们围住,一人扔一枪也能将他们打成刺猬。   韩寂自然明白这点。   只闻一声哨响,不知从哪冒出一匹高猛的战马,马蹄无情碾踏敌人。   “上马!”韩寂跃上马背,格挡四面八方的长矛。   云阶见先锋队撤离得差不多,便跃起坐上马背。   却突然看见敌阵中还有一名士兵被死死围住,   “你先走。”   丢下一句话,他毫不犹豫跳下马,举枪冲入重围。   那名士兵寡不敌众,被长矛刺中肩头。正当绝望时,忽然使伍长出现在他身边,顿时又重燃希望。   百忙之中他抽空问候,“使伍长……”   云阶一听,声音哭腔,再一瞧,稚嫩的脸上挂了两道泪痕。   “死不成再道谢吧。”   银色盔甲被敌人的血液染红,像锈迹斑驳。   这场仗,是他遇过的最绝境,几千敌军的包围下,能否有幸活命,真是不敢说。   锥形阵各个击破,外围的情势逐渐明朗。   一支骑兵异军突入,直奔阵形中心。   万马齐鸣般嚎烈。   “你可真不怕死啊!”   韩寂斜嘴笑看那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云阶,朝他伸出一手,   “上马吧。”   云阶暗自苦笑,看着凡生把那摇摇欲倒的士兵带走,将敌旗递给他,却被韩寂一把捉住手,直接揣上马背。   估计云阶杀了红眼,也不知自己哪里受了伤,没一会儿便昏死在韩寂胸前。 第6章 六   六   阵已破,长军直入。不上战场,不知何为腥风血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百人去,寥寥归,周而复始。   和云阶同住一营的士兵,早换了无数波。有时他着实不想和士兵们交谈过多,即便看惯生死,每回下了战场,总生无奈的悲凉。   战事不休,既从军,家人自己,彼此心照不宣,刀枪凶险,十之八九有去无回。   客死他乡,不及道声别离,便教三尺黄土埋枯骨。   这些悲观的现实,想想就罢。   军令如山,扛山走,无所畏惧,军者理当如此。   燕氏大败,后撤百里。   大帅犒劳三军,赏金赐酒,下令休整一日。   有伤在身,手下士兵只将大块的肉摆云阶面前。   一旁□□裹着白布的小兵,正是那日深陷敌阵的稚气孩,主动请调云阶麾下。   但凡探路打头阵,基本是云阶这队人先行,兵力折损厉害,因此兵员调动十分频繁。   他正眼巴巴望着别人大口灌酒,食不下咽般小口啃着牛肉干。   云阶侧脸瞧了瞧,小家伙馋得垂涎欲滴,便抢了隔座的酒坛子,倒满他面前的空碗。   “只此一碗,再多没有。”   小家伙感激涕零,捧起碗就灌,还留了一半慢慢品。   “你多大了?小小年纪嗜酒如命。”   “快十七了。”   话匣子一开,有人问,“童怀,你家里做什么的?就你一个男丁吗?”   得了酒喝,牛肉也不再食不知味,童怀嚼地得劲,“我家做镖行的,我爹说我游手好闲,该到战场历练,上头还有个哥哥,不过身子弱。”   有人接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好。”   童怀睁着乌溜的大眼,满怀感激对云阶道,“使伍长武功才好,不然我早没命了!”   云阶看了眼半碗酒,笑言道,“要谢我,就把剩下的酒给我喝。”   那童怀立马把碗放到他面前,表情正经,“酒算什么,为报救命之恩,牵马坠蹬义不容辞!”   引得众人大笑。   “我说错了么?”童怀无辜状,扫看一圈。   “没说错,不过要给使伍长牵马坠蹬你得排队,一时轮不上你。”   “为啥?”   有人为他解答,在座的十有八九都让云阶救过。   云阶一看接下来定是挨个议论当时的情况如何的危险如何的命悬一线,他以解手为借口,先走为上。   刚出营帐,遇到迎面来的凡生。   例行公事的语气不冷不热对他说,“主子请你帐内一叙。”   路上云阶想起童怀的话,对韩寂救命之恩,自当表谢,可要他说出牵马坠蹬之类的,还真难以启齿。   经此一战,韩寂对云阶不怕死的精神更一步体会。   这是运筹帷幄和冲锋陷阵间的区别。   不久的将来,韩寂便要回京继承君位,他这一帐子的兵法韬略总得有人继承。与其交给一个纸上谈兵的,不如交给一个胆大心细实战经验丰富的。   这个想法他已经禀告杨湛,杨湛思量再三认为可行。单凭一腔热血能在大小数十战中保全自身甚至他人,其中断断不仅是运气好而已。   凡生报说人来的时候,韩寂正细心地擦拭一把剑。此剑锋利无比,吹毛断发,剑身透着股隐隐的冷光。   云阶进帐,一瞬之间那道冷光便向他刺去,他闪转侧移,捉住剑柄。   反应很快,韩寂很是满意得笑了,转身又拿起桌上一柄一摸一样的剑,说道,“这两把乃天下名剑,阴阳契,是我的战利品,你手上那把是左手剑,送你了。”   云阶倒不是左撇子,左右手都惯用,只是没想到这等细微末节能被韩寂看出来,   “名为阴阳契,不该是双手剑吗?”   韩寂拔出剑身,挥舞一个弧度,光芒如烈焰,“若当双手剑使,未免埋没了左手剑,凡事皆可变通,物尽其用嘛!”   云阶抬起手,将两剑并列,好像阴阳相斥却又无限契合,犹如双龙吟啸九天。   如此厉害的剑气,用剑者若无强大的功力,其中一柄势必无法发挥到极致。   遇不上好主人,分开来使或许更佳。   韩寂挑挑眉,“可有兴致过几招?”   云阶有股子好胜劲蠢蠢欲动,当即应下。   帐外有片空地。   晴空旭日。   左右阴阳,韩寂那把剑应该属阳,阳光照耀下锋芒毕现,而云阶的左手剑,锐气隐忍,殷切待发。   相形之下,云阶萌生想换另一柄的想法。不过只是刹那的念头,似乎韩寂看透了他,剑招将他逼得无暇分神。   起初两人见招拆招互有往来,五招之后,韩寂恍然想到云阶身上有伤。   此时云阶才算热完身,稀微捉摸出左手剑的用剑之道。   一消一涨间,仿佛左手剑威力并发,旋刺挑拨,像条迅猛的毒蛇攀缠绞弄,登时逼韩寂将剑脱手。   高下立叛只是表象,云阶发觉韩寂其实有所顾忌,大约是念着他有伤在身,心里一时羞愧,他急忙收剑,俯身要捡韩寂脚下的剑。   韩寂先一步将剑捡起,毫无挫败感,笑道,“看来你的伤并无大碍,左手剑也十分适合你。”   云阶只得站直,却又忽然曲起膝来,韩寂眼疾手快及时拦下,“哎,不必跪谢这么隆重吧,我送你剑是因为这剑与你相配。等你伤痊愈再切磋可好?你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吧!”   云阶跪不了只好郑重抱拳,思来想去就两字,“多谢!”   抬起头时,韩寂嘴角斜挂,眼睛朝后边转了下,“你知道我的武功是谁教的么?”   云阶眨了眨眼,明白但没回答。   韩寂又道,“不知阴阳契双人使威力怎样?”   云阶回说,“可以一试。”   于是原本站在一边旁观的凡生,突然觉得周围有股无形且莫名的杀气。   当然最后的结果非常无情,师父是领进门了,但个人火候有待大力提高。   剑送出,话未完。   帐中摆上佳酿,韩寂饮的竹叶青,云阶饮的药酒。   酒过三巡,云阶心怀感激,拘谨便慢慢放下几分,也不再是韩寂语多回应甚少的状况。   趁酒兴,韩寂问,“恕我直言,之前的我不知,斜城谷还有破阵那时,但有差池,你小命不保。”   云阶反笑,心无余悸,“其实我敢回头救人并非愚勇。都是生死弟兄,我怎能见死不救,何况是活生生的。没有八成胜算,我也不敢犯险,斜城谷,□□伤得我但要不了命,破阵那时,我军的旌旗近在眼前,只要坚持下来,死不了的。”   韩寂思忖片刻,酒杯敲桌人顿首,他为曾将云阶归于略有傻气而愧,亦为自己没看错人而喜,“我还以为你就一股子蛮劲。哎,记得上回,你还欠我一个志向没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云阶沉吟须臾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眼底坦荡无欺,道出他从未对别人言的家事,“我娘说,选择从军一定要出人头地,对于我们这种处处遭受冷眼的人来说,自甘平凡的话一生潦倒,从军无疑是唯一出路。”说到这他面露讪笑,“我的志向和你比起来,万分惭愧。”   韩寂端着的酒杯放了下,暗自唏嘘无限,语气却轻松,“国不成国,都是虚妄罢了,国泰民安,方可峥嵘不负。”他举杯冲云阶示敬,“愿你我宿志终得酬。”   云阶应声举杯,一口爽快饮尽后,他念起一事,“还未请教参军尊姓大名?”   韩寂明显地愣住,他奇怪的是已第四次见面云阶竟未向别人打听他,   “我叫韩寂。”他平淡道。   “我叫……”   “凌云阶,我早知你名。”   云阶一瞬空白表情,转而惊讶道,“韩姓乃国之大姓,你……”   韩寂顺口编谎,半虚半实,“我什么?既是大姓,必和皇家有关联,所以我充军的日子大概等不了四海归一便要结束,这也是我找你的目的。”   云阶仍在震惊中,讷讷问,“你是…王爷?”   韩寂盯牢云阶,笑得诡异,“难不成因为我是王爷,你就不再拿我当朋友?”   云阶素来不好酒,酒量顶一般,此时有些微醺,被韩寂的笑脸蒙蔽了暗藏心底的尊卑之别,“话非如此,没成想王爷是像你这般平易,我活二十年,连村长都未见过。”   韩寂于是坐正,将云阶酒杯斟满,“没办法,谁让我受贬呢!你不想知道我找你的目的?”   “还请赐教。”正事要紧,云阶不敢多喝。   韩寂指帐内一众图纸书册,“我意将衣钵传于你。”   云阶惊道,“我识的字恐怕读不完三页兵书!”   “我可以教你。”   “可否容我想想……”   “善用兵者救千军,远比你一个一个舍命相救来得容易,而且你资质不错,经验丰富,我呢,难免纸上谈兵。”   云阶犹豫不定,   韩寂又说,“自古功成名就者,哪个仅凭一腔忠勇?或许你不知,大帅早有意提拔你,但若无谋略可非好事,小到自身难保,大到连累三军。”   归根结底云阶感觉若不答应未免不识抬举,从长远考虑,这事对他百益无害。   如此想着,云阶便默默答应下来。   几日后军旨下达,提任凌云阶为前军左将军。   并将先锋队取撤,编入哨骑营,基本无需再像从前以身犯险,更侧重于敏锐的观察力刺探敌情。   位至左将军,需参与议兵。   云阶从先锋营搬到独立的将军营。   童怀左右非要跟着,云阶只好将他作为随侍带上。只因为童怀是原先锋队最年小的一个。   (那什么前军,前锋,先锋,架空架得自己都糊涂了,我的意思先锋归属前军,要先探路的,遇上陷阱敌军什么的,就要交锋。改为哨骑么,减少无谓的牺牲,注重于暗地里刺探敌情。反正不重要,我就这么解释一下,觉得可能前面有些地方把前锋先锋写乱,没写清楚。总之,不重要……) 第7章 七   七   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古往今来兵家,兵法千万。不费一兵一卒而取胜,无疑是最理想的战果。   然而两军对峙,不流血不牺牲,恐怕不可能。如若不然,或燕氏灭国,或定康亡朝,何至焦灼十几年战乱仍未平息。   谋略这等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云阶决意先以切实的战法阵法为上。   韩寂大帐里添了个小型沙盘。   每日操练结束傍晚开始,云阶埋头韩寂营帐。   起初,韩寂并不亲自教授什么,只留云阶独自熟悉地形地势。   待他烂熟于心之后,才就兵书所言演练兵法。   很长一段时间,韩寂账内的烛火总是彻夜通明。往往帐内的情形,一人一册,各不干扰,或云阶捧着兵法独自辗转在地形图和沙盘之间。而韩寂则有问才答,看得疲累了便倒头睡,也不管烛下的云阶一副痴傻模样。   两人的相处君子之交,不温也不火。   不过云阶对韩寂是心存感激的,大抵就如为他所救的士兵对他一样,况且韩寂实实在在算救过他。   为此他渴望学有所成。   只有一件事令他颇烦恼。   无论多晚回帐就寝,童怀总在等他。   几次三番劝说无果便随了他。   这日,两人就下回的作战方略商讨时,韩寂被大帅请走,于是云阶提早回帐。   没过几个将军帐,就看见童怀和一个卫兵唠家常。   童怀迅速错步跑前来,嬉笑道,“左将军,今日这么早回帐?”   云阶不露声色,拐了几个弯将他领到稍偏的空地,才压低声音道,   “军中禁令,不得擅离职守,你来军营一年多这点规矩都不知?”   童怀三分委屈,弱声道,“军规我条条铭记。”   云阶眼一挑,睨他,“便是明知故犯了?”   童怀低下头声音放得更轻,“不是…我就是觉得无趣,见周围没人,才……”   “我说过不必等,你和其他士兵一样按点入寝便好,我不用人伺候。”   童怀默默瘪嘴。   云阶并无责怪的意思,但见童怀越发委屈样,许是语气稍重了些,叹息一声手按住他肩头,“军规不可坏,令则行禁则止,以后不能再犯。”   童怀的状态却未好转,翁声翁气道,“前将军的侍卫,不仅近身侍候,还侍寝呢……”   云阶听了个半清,手自动垂下,看牢了童怀,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童怀昂起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一字一声,“侍寝。”   云阶瞬间懵住,好半晌才转过弯明白侍寝的意思,压着声低喝,“胡说八道。”   “真的!”   “不可能。”   “你情我愿怎么不可能。”童怀话接得顺溜。   云阶的脸便塌下来,“以此谋求晋升之道是为不耻。回营去吧。”   童怀定在原地,抓住他的手,语声迫切,“我不求晋升,只是仰慕将军……”   云阶直直看了好一会,将童怀的手扒开,深长的一口气吐出,“你还小,别走了歪路。”   童怀不肯罢休,追问道,“莫不是你和那参军……”   “童怀!”云阶厉声打断,顿生恼意,“回营去!”   这时暗处传出一声轻咳走出个人来,   “左将军,有紧急战事找你相商。”   两人一道朝来人看去,韩寂大摇大摆径直走近,端着笑意看童怀,“这个时辰小兵怎么还在营地?”   云阶正要开口,童怀抱拳躬身,“属下告退。”走时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韩寂。   云阶退开两步,施礼,“不知有何急事?”   韩寂看了他一眼,一手作请姿,先一步迈开,踏着月色火光徐徐走着,“你怎么不问我听见了些什么?”   欲笑不笑的声音像似戏谑,云阶听得出,那还用问什么,必是听去大半,他不紧不慢跟着,就不询问。   韩寂没得到回应,扭头又瞧了瞧他,“其实这种事,军营里还真有。”   云阶不想接这话题,更不想知道都有哪些将军沾这等事。   前面韩寂自顾又道,“虽见不得光,只不过聊以慰藉罢了,也都明白事情闹大不好看,所以啊,有就当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云阶还是无话。   韩寂停下脚步,认真道,“你是不是在想,别人也这般看你,以为你以此晋升?”   云阶心思被说中,掀起眼皮子,却欲言又止。   韩寂朗笑,似明月皎洁,“放心吧,我自到军中作风优良,没有这等嗜好,不会有人误看你的。”   这一说真管用,云阶安下心来,遂问,“大帅可是准备择日进攻燕氏军?”   韩寂敛了笑,心事愁眉,“可以这么说。”   “怎么?”   “君上身染微恙,京中秦王势力渐长,恐生动乱,我当初发配充军曾立下军令状,以五年之期收复渭河,眼下看来无需五年,指日可待,但我必须尽早回京护驾。”   “如此说来收复渭河迫在眉睫,只要打胜这一仗,你便可回京。”   “嗯。这仗不好打,你也知,五百里外锁鸿岭燕氏屯兵十五万,与渭河十万兵相互策应,一旦开战,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派遣援兵。”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帐内。   情势时局早分析过,沙盘标示,渭河河床地势较高,燕氏军驻扎在渭河二十里处的半腰处,老树盘根错节,营地十分的坚实。这一带即将进入雨季,大雨漂泊时连绵一月不绝,渭河一带的谷底积水成谭,又成一道屏障。   云阶看着沙盘摇头,火攻行不通。   但要打必须趁雨季,泥路行军难,援兵远在五百里外,如若能一举攻下渭河,燕氏也就没必要派援军,或者根本来不及增援。   韩寂见他呆愣,自己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计策,便道,“明日午后帅帐议兵。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兵法韬略这种事靠日积月累,现在你已大致了解,往后不必操之过急。”   云阶点头应下,揣着满脑子的思绪退出帐外。   凉夜月幽。   他仰头,望星罗棋布的天空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腑。   忽然脸颊一凉,似落了滴雨。他抹去水渍,忙加紧脚步。   可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始终想着破敌之策。   要说水攻,三国时关羽水淹七军。照地形地势来看,与今日大有相似之处。   文献所述,有记载以来,渭河从未出现洪灾现象。掘堤淹十万敌军,好比天方夜谭。   翌日午时,帅帐内参军大将俱齐。   杨湛威坐帅椅,中间一个极大的沙盘。   众将一言一语开始分析战局地形利弊所在。   云阶默默聆听着,都是些毫无实际意义的论谈,要他发表意见,大致也是这些。若无良策,就只能刀枪对剑戟拿命去拼,向来如此,差别在于将士伤亡多少战事持续多久。   哨骑来报,燕氏十万粮草于今晨卯时运达。   这时云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从心底起。   淹不了七军,淹粮草大营未尝不可。   他回想燕氏营帐布局。行军打最致命是被粮草多累,为防敌军偷抢,粮草大营多数安于后方,且有重兵把守。   杨湛目睹了人群中的云阶,从皱眉到展眉,原不作询问他的打算,毕竟在场的参军都无甚妙计,大抵云阶也是如此,不免使他难堪。   杨湛将视线投向韩寂,韩寂与之一个眼神交汇,神外之意是可点他一问。   而这厢云阶思量地差不多,施施然站起,   “末将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   此言一出四座聚目。   杨湛笑笑,摆手示意,“凌将军请讲,但说无妨。”   云阶下意识看一眼韩寂,“末将认为可用水攻。”   满座顿时哗然。雨季将至,可水攻?即便雨势如倾,燕氏大营地处高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水漫金山,倘若真如此,自家营寨也逃不了被淹。   杨湛重咳一声,“如何水攻?”   众将恢复安静,坐等新人笑料百出。   云阶只当未闻奚落的窃语,接着说道,“掘渭河之水,攻敌军粮草大营。”   有将军插话,“这季节哪会缺吃的,山林里到处是野味。”   “不是毁粮。”云阶平静道。   这时蹦出一个声音,“毁盐。”   云阶朝韩寂看去,肯定道,“对,毁盐。”继而面向杨湛,抱拳往前送,“末将请命,愿率一百士兵,日伏夜出绕至渭河,待雨势渐涨,堵住河道蓄水,再将掘河放水。”   杨湛问道,“一百人即可?”   “足矣,渭河宽不过两丈深约五尺,取麻袋装以沙石垒砌成墙。”   杨湛听他言中信心满满,当即拍案同意。   此计若成,燕氏缺盐不出两日,战力必定锐减。若不成,无伤大雅。 第8章 八   八   雨汛已至。   躲避敌方哨兵暗探,徒步穿梭山林,昼伏夜行,第三日方抵达渭河。   雨幕连天接地。坠落的水花乱溅,人在天地间仿佛只剩虚影。   站在河岸上隐约看得见敌方的营寨,随时可能出现哨兵。   没有甲胄,雨水打在身上生疼,趁雨天暮色白茫,百人分成五个小队,当即开始轮流填注沙袋。   可一旁的韩寂,就显得碍手碍脚了。   名册上没有韩寂,他也没打算叫上韩寂。走出十里之后,韩寂和凡生二人才偷摸跟上队伍,美曰助他一臂之力。   看他生疏的动作便知压根没干过粗活。   啪嗒一声,耳边已是第四次响起这个夹杂雨声里异样的声音。   云阶扭头气愤地瞪了眼韩寂手上断裂的铲棍,点点他后背,领到无人角落,冲他喊,“照你这般使力事倍功半,全队的铲子都要被你搞坏了,你还是回林子帮他们砍树吧。”   韩寂抡了一把脸,试图让眼前清晰一些,但无济于事,下一瞬雨水依旧疯了般倾淌。   听云阶埋怨自己,韩寂总算觉得不好意思,“那我拽住麻袋,你来添装。”   云阶正要答应,不经意瞥见,韩寂的手似乎见血,捉住一看,虎口扎了根木屑,他不管三二一给拔了出来,从衣裳上撕了条布。   “小伤不要紧。”韩寂自个儿捂着伤口,鲜血源源渗出指缝,又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云阶将布条三两下缠住伤口打上死结,不容反驳地下令,“来人,送参军去树林。”   紧接又对韩寂道,“时间紧急,你且听我安排。”   韩寂只好自觉退场,躲进树林,加入伐木的队列。   依数准备齐全,接着将沙袋和树木绑在一起。   泥黄的河水翻涌,大雨不歇,水位渐渐涨高。   河岸两边钉入数个木桩,下河的士兵腰上绑有粗绳,一端固定在木桩。用作垒墙的树干每一根也用粗绳固定。   随着沙墙堆高,水流越发汹涌,水位上升极快。   同时另一波士兵开始挖掘河岸,并用树干堵住出口。   离出口两尺之处,削尖的树干横向锤入,叠高。   待到泄洪时,砍断栅栏一端的绳索,这边垒起的树干正好抵住,河水奔涌而出,巨大的冲击力把出口的树桩树干冲入河谷,整条渭河的水,将全部往敌军粮草大营方向泄流。   即将完工时,雨空中传来一声响箭。   配合这场毁盐计划,韩军发起攻击,只作佯攻,并分数个兵力,以达到声东击西的牵制作用。   泥水翻腾形同猛兽,积满的河水漫出,四处寻找泄口。   云阶确定一切妥当之后,望着敌营方向,下令砍断绳索。   激流凶猛倾泻,栅栏的一端撞向横木,一道斜口封住所有河水的流向。尖锐的树干犹如千军万马,杀向敌营。   毁盐之策至此可算大功告成。   半个时辰,并无敌兵到此查探,看来对方忙于救盐和应敌。   如此,好不容易布置的一切当然能持续多久便持续多久。   老天也成人之美,似乎要将百年的雨水悉数相赠。   烈风劲雨肆意挥洒,如剑如刀,打在身上痛感加倍。   云阶站在下游,从可怜的视野中眺望。   河对岸童怀大喊,“左将军,那边危险!”   云阶听见声音,回望时只是一片昏茫,此时天色将夜。   他爬下河岸,河水只到膝部,一会便可到对岸。   突然,有人朝他抛来一根绳索,“快抓住……”   后面说的什么已经听不见。   一道电闪雷鸣,击中上游靠岸的树林,树木拦腰断裂,顺洪流而下,撞向沙墙。   罕见的雨势将河岸冲垮,上游河道接二连三地塌方,泥石冲击着沙墙,也冲向燕氏营寨。   不远处的横木几经河水冲刷已然松动。   就在云阶伸手抓绳索时,泥石混杂的河水冲破沙墙,眨眼间将他吞没。   韩寂一拉绳索,猛地惊住,他对一旁的凡生急道,“听令,撤回营地!”   言罢迅速朝下游跑去。   激流中浮浮沉沉的云阶灌足了泥水,其实河流平静时水位不过到他腰部,但现在渭河满载水流湍急,根本稳不住身子,更为要命的是,他不会水。   勉强抓住河道里不知是树须还是什么,没会儿又被冲断。   河道里乱石横生,一块巨大的岩石拦在河中央。不出意外,混乱中云阶无可避免地一头撞了上去,头晕目眩已顾不着,他本能得攀住岩石,四肢死死抱牢,一点一点蹬腿爬到岩石上面。   韩寂找到人时,天色朦朦亮,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除了好笑还是好笑,因那云阶的姿势活脱一只乌龟。   喊了几声不见反应,细细一看才发现云阶额头凝结了血块。   这才着急下水,把他拖到岸上。   探了下气息,微弱。   滚圆的肚皮证明这人喝了不少水。   韩寂一下一下有规律得挤压他腹部。河水是从肚里吐出了,人却不见醒。   再一探鼻息,似乎较方才更弱了。   韩寂急忙捏住他鼻子,掰开下颚,口对口吹气,每两次便按几下胸口。   来回十几次,他再吹气时,突然云阶将他一把推开,蜷起身子扑向一旁,呕吐加猛咳,把气道和腹中的污水排了个干净。   韩寂绕过去一瞧,云阶眼鼻口,挂着几道浑浊的泥水,   顿时发笑,“我看你半月不用进食了。”   云阶有气无力斜了眼韩寂,慢悠悠爬到河边,掬水洗脸。   韩寂走上前,捏他左右脚踝,“疼吗?”   云阶皱眉,冷嘶一气,“左边,有点。”   韩寂立马解他鞋袜,云阶忙缩回腿,“咱能先找个地方避雨吗?”   天可怜见,两人这副惨白的模样,着实是让雨水泡的,他是在不想再沾水了。   韩寂笑着起身,后背朝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云阶轻吐一口浊气,说道,“我能走。”   说着一瘸一拐绕过韩寂。   看着就吃力,韩寂架起他的胳膊,半正经道,“你这速度只怕我们很快便被敌军发现。”   嘴上说着脚下加速,使得云阶不得不单腿跳着前进。   原就虚脱,韩寂这不是故意折腾他吗,云阶心一横,人一顿,盯着韩寂要笑不笑的脸,“那就有劳参军,背我一程吧。”   “乐意效劳,请。”韩寂稍曲膝蹲下。   云阶靠一只脚的弹跳,跃上他后背,韩寂却早有防备,马步扎地稳,没能如云阶所愿摔一趔趄。   林中穿梭半晌,可算找个实打实能避雨的山洞。   云阶脚伤不便,韩寂便担起了钻木取火觅食取水的活。   好好伺候了一回立下大功的云阶。   两人心知肚明,这场天助洪水,燕氏军营遭殃不浅,我军只要这两日趁势攻袭,渭河定可收复。   一边烘衣裳一边烤兔肉,云阶心中思忖一事,犹豫片刻决意开口,   “不消几日,燕氏退兵,你便要回京了吧?”   韩寂转动着手中树枝,兔肉香味四散,他吞了下口水,接道,“应是如此。”   “可否代我传个口信?”   “可以,给你爹娘吗?”   “不是,一个朋友。”   韩寂奇怪得看了眼云阶,听他解释,“我娘三年去世了,我从来不知我爹是谁,我娘也从未提起他。”   韩寂停下动作,认真看着他,“那你是随母姓?”   “算是吧,我只知自己叫云阶,姓氏是从军前我娘给我加上的。”   云阶半敞的衣领里露出两枚挂坠,韩寂点点自己胸口,“玉佩是你娘的遗物?”   云阶低下头,手捏琉璃一枚,“这是,这个是朋友相赠之物。”   韩寂笑道,“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云阶摘下,递给韩寂。   韩寂左看右看,赏玩一番便还给了他,“你和你朋友交情不错,那枚翡石价值不低。”   云阶又看了眼翡石,“我幼时在他们家做过工,他得空便教我认字念诗。”末了他又加了句,“我从军以前就他一个朋友。”   韩寂调笑道,“知书达理的富家千金,临行前她可说要等你?我说句丧气话,指不定她已嫁做人妇。”   云阶眨巴眼,讷讷道,“他是男子。”   韩寂一愣,笑曰,“那便是娶亲了。”   他拿匕首戳兔肉,自言自语道,“瞧我说的,娶亲有何要紧,朋友不还是朋友。”   兔肉熟透,韩寂口中不住生津,但还是顾念伤者,扯下兔腿递出,却见云阶杵着愣神,“云阶,云阶……”   云阶清醒过来,忙接过兔腿,“多谢。”   韩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疑惑中好像顿悟呼之欲出,可又始终迷糊,他腹中饥渴懒得深思,   “给他说什么,我定帮你带到。”   “就说……我还活着,无需挂心,希望他好生珍重。”   “行…他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张知晓……晏都南城的张府……”   “好…我记下了…”   吃饱喝足人易困,雨声催安逸,难得一份世外安宁,疲累不堪的两人很快睡去。   “快,有个山洞,进去搜搜!”   韩寂霍然惊醒,侧耳细听,真有盔甲兵戈声。   山洞外天色昏暗,火光若隐若现。   “云阶!”韩寂嘶哑着声音低唤。   一边赶忙将火堆浇灭,拾起两人的衣裳。却见云阶迟迟未动,他摸到云阶脸颊,体热烫手。   正欲将人抱起,云阶迷迷糊糊醒来,嘟囔声问,“怎么了?”   “有敌军!”   三个字便让云阶瞬时精神十足,一个挺身站起,左顾右盼找佩剑。   韩寂晃晃手中两把剑,一把搀住云阶,把人带进山洞深处。   四下可藏匿的地方唯有两尺宽盘墙而生的藤叶,很是厚实。   偏就只长这一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务之急只有心存侥幸,韩寂将滕蔓拉扯开。   在火把照亮洞口的一刻,也挤了进去。   “回禀伍长,有人来过,这火是刚扑灭的。”   “拿火把来。”   狭小的空间里,勉强容得下二人,丝毫多余也没有,前胸贴前胸,左脸贴右脸,呼吸交缠。   更可怕的是背靠泥墙的云阶,一撮藤叶在他鼻翼旁,撩得他直想打喷嚏。   火光悠悠照彻山洞。   韩寂自然瞅见云阶的难处,小心翼翼得腾出手,再小心翼翼得拨云阶下巴,鼻尖挤压鼻尖,嘴唇险些相碰,两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得把头转了一面。   可实在拥挤得慌,不一会儿云阶冷汗直流。   洞内的敌兵,拿火把晃了一圈没发现异样,领头的竟坐到火堆旁,重新升起火来。   “去他娘的韩军,都一天没盐味儿了,大伙儿歇歇,把这两只兔子烤了分了。”   “伍长,敌军探子或许没走远,不追吗?”   “急什么,不吃饱哪有力气,再说,这是咱们燕军后方,四处都有搜索队。”   云阶体热灼人,韩寂也跟着不停冒汗,这倒不要紧,关键时间一长,脖颈僵得抽筋。   于是韩寂又想了法子,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别动。”然后腾出一指缝隙挪动脖颈。   云阶心想他没动啊,刚一点空隙他就忍不住转了下脸。   一抹凉意贴紧嘴唇,他慌忙转回去,韩寂的双唇便擦着他的脸颊直到耳垂。   “行了。”   耳边气息温润,云阶觉得心里的燥热要炸裂似的越发难耐。   摆正脑袋之后姿势舒服许多。可不知到底是谁的心跳,像战鼓一般雷动,韩寂只觉气血上涌,脑中发晕,他将下巴枕在云阶肩头,仔细琢磨之后,发现这心跳不止是对方的。   心如明镜的意识,催发了沉寂的欲念,国之储君,可非处子之身,只因军营生活清心寡欲。   云阶这下彻底炸了。 第9章 九   九   浑身似有千万虫蚁啃噬,像随时崩断的琴弦,极力忍耐着。   外头几个捡现成的喽喽吃得正欢,时不时地吧唧嘴,迸溅的火花噼啪作响。   忍无可忍还是要忍,大局为重他领悟得透彻,可他必须严正警告韩寂。   齿缝中挤出哑音在韩寂耳边响起,   “你信不信我可能会打死你!”   韩寂尽量平复心思,听这一说,劲头反而越旺,他干脆不再避嫌,挺直了身子向云阶示威。   云阶如雷击顶,一脸难以名状的表情,手伸到韩寂后背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往下扯。   昏暗的空间里,都看不清对方,韩寂吃痛,眼睑眉梢犯抽,他将心一狠,忍痛张口堵云阶的嘴,两人齐高,目标不需费事寻找。   这一惊人的举动超出云阶的想象,人就僵直成石雕,任由韩寂,灵巧的舌头在他口中肆意翻搅。   若这般还没反应,韩寂应当倍感自责。   云阶形同傀儡,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交代在一个男子的手中。   疲惫的他只有耷拉的头垂靠韩寂肩上。   韩寂‘纡尊降贵’伺候别人一遭当然不肯放过他。   偷得半晌欢愉,他无羞无愧。   浑然不知心鼓猛捶的云阶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几乎落泪。   那边敌兵陆续撤离。   谁也没动,静静相靠一起。   直到周围只剩虫鸣,韩寂才挪出滕蔓,轻手轻脚走到山洞口观望。   “可以出来了。”   云阶垂眼盯着地面,像在找什么却是发直的眼神,慢慢走出,慢慢走向韩寂。   抬手一拳用力十分。   韩寂眼睁睁看着拳头挥来,下意识要躲闪,却看见云阶眼里的怒火时,愣是半寸未躲。   他舔了舔嘴角,腥气甜腻,自嘲一笑取代道歉。   云阶无力欣赏,眼皮一翻闭一眼利落地瘫倒,人事不省。   接下来两日云阶睡得昏天暗地,一刻未曾醒过。   韩寂原以为他身子出现状况,用凉水反复为他擦拭,谁知体热退后还是如此,最终认识到云阶只是沉睡,除非他自己愿意睁开眼。   其实他也一次次的反省了,思来想去结论不是明摆着么,错不全在他,何况…大家都是正常男子,没反应才不正常。   第三日,云阶清醒,行动照常。如果他表现出的不是更深的冷漠和无视,韩寂几乎以为他忘了几日前敌兵眼皮下偷欢之事。   既然不能开膛破肚追根究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未尝不是好办法。   自欺大抵亦是人的天性。   厮杀足足一日。   韩军大胜,燕氏退兵。   火把连成蛇形,呼喊声回荡漫山遍野,“参军,凌将军……”   云阶倏地翻身坐起,随手捞过佩剑,微瘸着腿快步走出洞口。   韩寂也便跟去,他现在在云阶眼里好似无物,看不见听不着不存在。   所以说什么自欺亦是天性那是屁话,分明是河汉鸿沟的芥蒂,避之唯恐不及的无情。   韩寂不禁想问一句至于么,但看决然的背影,最终咽下不语。   他低着头踩着云阶脚印走。   “童怀!”   韩寂蹙眉,放眼一瞧,远隔十丈外居然能在一队士兵里辨别出那童怀,当即心下不悦。   云阶跑着跳着奔出林子。   凡生与他擦身而过,跪地请罪,“主子,属下护驾不周。”   韩寂摆手示意他起身,将佩剑递给他,一直眯眼盯着前方雀跃不已的童怀和云阶拉拉扯扯。   世上没有拐不过的弯跨不过的坎,愚公移山水滴石穿,就看这份心如何的坚定。   但韩寂可没有铁杵磨成针的决心,他只是想在他临走前把那疙瘩解开。   起码他命凡生将帐内的兵书往云阶营帐一波接一波地送之前,是这么想的。   起因在于回到营地之后,云阶再不去他那研摩兵书。   失去一个可造之材,他觉得可惜。   他的大帅舅舅几次询问归期,回京之事,不宜迟。所以他决定亲自去一趟。   厚厚的一沓书册是凡生一路揣怀里的,到了云阶营帐门口,韩寂才接过去,凡生则在帐外等候。   迈进一脚他变了脸色,眼见两个头挨头伏在桌案边沿探讨正酣。   那厢两人察觉有人进来,抬头看去。   韩寂很自然展示笑脸,径直走到桌案,把书册往二人中间一放,“一味研习兵法,容易钻牛角,偶尔也要看看诗歌神话,劳逸结合。”   云阶把书册挪去一边,淡淡说道,“多谢。”   气氛默然。   似乎都在等他走,确确实实也是。   韩寂沉吟片刻,他开口,对童怀,“我找凌将军有事相商,你先退下。”   童怀不大高兴,见云阶点了个头,只好退出营帐。   云阶拿干净杯子斟了杯水,放韩寂面前。这倒出乎意料,韩寂本以为赚不到好脸色,许是云阶也有和解的意思,想着,他那笑又深了几分,   “我为那日之事致歉……”   云阶立马接道,“不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懂,你说过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韩寂却糊涂了,不经思量就问,“你的意思是能接受?”   云阶一瞬顿神,急忙否认,“不。我本该一笑了之,一时冲动打了你,我很抱歉。”   韩寂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却着实松了口气,“那为何避我不见?”   “我以为你忙着准备回京之事,就不多做打扰。”   韩寂呵呵笑了两声,“倒是我多想了。既如此,我后日回京,晚些你来我帐里,请你喝酒,就当提前给我践行,顺便把书都搬你这来。”   云阶游移了下,才应道,“好。”   韩寂走后,他对着桌上的书册出神。   许多事云阶不敢深思,包括临行前张知晓几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活得独我,一无所知的事情对他而言太多。母亲教他做人勤恳,张知晓教他识字,使伍长教他习武,他拥有疆场的一席之地。可是有限的所见所闻将他的所思所想框在一方狭小的天地,犹如井底之蛙。   而韩寂,无疑帮他打开一扇新的大门。无数绚烂的光彩令他着迷,他可以凭借更上乘的文韬武略赢得万重峥嵘。   可其中掺杂着一样让他觉得心慌恐惧的东西——情爱。   想起张知晓,他便明白了,除了娘亲的期望,还有人在等他。   他很平静。   又躁动不安,尤其面对韩寂的时候。   而韩寂即将远离军营,这让他的躁动,平息不少。 第10章 十   十   韩寂出营帐,脚下生风,却走几步停住,他回过头,见守卫童怀满怀敌意的眼神毫无掩饰,他暗自嗤笑,不施礼也就罢,跟欠他二五百万似的。朦胧间倒明白一二,上回那两人对话悉数入耳。   他即将回京,要想再来军营不容易,也无大必要。无牵无挂无可留恋。思及此,他脑中念头一转,要说有何不舍,大致云阶算得上,近四年军营生活,除了杨湛和凡生,与他相对的时间最长也就云阶了。   如此想着不免想到偷欢情景。   相互有过肌肤之亲,尽管表面作无谓状,说到底总是不同于他人。   一笑,当真能了之?这几日清清明明的韩寂,却在这时混乱了。   帐中陈列的各色兵书,整理起来破费功夫。   韩寂理了些,不愿动手了,直接让凌云阶住自己营帐不就好。   他坐到榻上,招凡生进帐。   “凡生,你是随我回京还是留在军营?”   凡生怔忡一瞬,拱手道,“全凭主子吩咐。”   韩寂想了会,说道,“那你留在这儿,我和大帅说一声,你得空便教云阶习武。”   “主子……有意提携凌将军?”凡生慎重瞥了眼韩寂。   韩寂笑道,“大帅也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并非我有意无意。”   凡生无话,欲退下,又闻韩寂道,“准备几坛子青禾酿,要最烈的那种。”   尾音邪里邪气,让听者凡生不由觉得一阵冷意。   霞彩送斜阳,踅踅磨磨归行缓。   尚有两个时辰日落,云阶早早去到韩寂营帐。   韩寂显然没料到他来的这般早,自己的那坛烈酒还未及兑水,眼下不好明目张胆得徇私舞弊,于是提议一同归整书册。   云阶想也没想便答应,将来时速战速决的想法抛之脑后,毕竟这一帐子的书册大半往后都是他的。   东一本西一册,全部弄完已日落西山。   看着满桌一沓沓整齐的书册,还有堆不下放地上的,云阶犯了愁,愁不知何年何月能读完。   因韩寂认真‘使唤’,云阶认真跑腿,中间不曾半刻停歇,现下一切妥当,二人静静站立,残阳拉长影子,斜斜投在垒高的书墙上,肩并肩头挨头,一丝暧昧无言流转。   云阶拉开点距离,看向韩寂,一抬眼就避开,那深邃闪光的笑眼,令他发慌。   “我先将书搬走。”云阶道。   “天色已晚,明日再搬吧。”   韩寂施施然绕过书丛往放着酒的红木桌走。   那瞬间暴露的惊慌,他察觉无遗。云阶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坦然,放他走,只怕请不来。   指指对座,韩寂拿起酒坛开始斟酒,边说道,“特地给你准备的青禾酿,过来尝尝。”   云阶平定心绪,如常自若道,“我酒量不佳,此去京城路途迢迢,你当早些休息。”   韩寂举杯,碰了下云阶杯口,“我一走,恐无人请你喝酒啦,不醉一场枉付平生。”   他仰头一口饮尽,口中吟道,“何日功成名逐了,醉笑陪公三万场。”   云阶怪异看他一眼,这诗兴发的也太莫名,他一并饮下,当即皱起眉头,哼唧一声,“这酒太烈了……”   韩寂只笑不语,再次斟满两人酒杯,指着大幅地图上一处山脉,“锁鸿岭收复,我国疆土归一。燕氏连败,必然奋起反抗,往后你需多加小心。”   燕氏地界不过定康五分之一,两国相持十几年,不单是定康的懈怠。   这些年在杨湛治理下,军力剧增,就此情势发展,收复旧地不远矣。   没想韩寂临行还不忘指点他,可他没发觉自己的想法被韩寂牵着走。   云阶手指在地图上圈出燕氏国,“当永除后患。”   两人相视一笑,韩寂碰杯,清灵的瓷声锵锵落地,“那我就在晏都等你功成大捷,到那时一定请君醉饮三万场!”   第二杯下肚,不似之前烧喉,反倒唇齿间浮香流涟。   落座后韩寂话匣子大开,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补,讲到荆轲刺秦三分天下。纵使天马行空虚实难究,云阶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搭几句腔,一高兴,烈酒淡如水,接二连三杯盏不辍。   “要不你随我回京吧?”韩寂冷不丁冒出一句题外话,半醉迷蒙的眼似真似假看着云阶。   云阶眨了好几下眼,才反应过来,看样子比韩寂醉些,但神智仍清醒,“后患未除,回去做什么?”   韩寂接道,“听我讲故事,后患交给大帅来除。”   云阶失笑,“就为听你讲不着边际的神话故事?未免太儿戏了。”   韩寂忽然挫败一般将脸埋进臂弯,含糊不清道,“你一点都没舍不得我走……”   云阶听不清,晃悠悠站起斟酒,大着嗓音问,“什么?”   韩寂忽地坐直,半身探向前,眼神斜上,勾勾望着他,直白道,“我走了你可会想我?”   云阶手一抖,酒撒了些,他回避眼神专注倒满酒杯,之后才道,“他日读到兵书不解之处,或许会……”   “或许,”韩寂眸光暗淡,叹气道,“你有那童怀解惑,哪里还会想到我。”   云阶以为韩寂喝得过多头脑不清,说话方式变得让他不习惯,“童怀对兵法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我觉得可以培养,他武功不错。”   “是吗,”韩寂垂耷着头依旧萎蔫,“朝夕相处,想必哪日你也就接受了。”   “接受?接受什么?”   “你说呢?”韩寂扶额,侧眼盯云阶,萎靡中嘴角勾起一丝坏意。   被这么看着,云阶烧红的脸直发烫,口气坚定,“不可能。”   “有一便有二。”   “我和你一样,无法接受。”   “我可以。”   云阶疑惑。   韩寂挑眉,笑着再道,“是你的话,可以。”   轰然一下云阶板起脸来,“胡扯!”他起身就要走,恍然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善,“抱歉,今日就到这儿吧,属下告辞。”   韩寂却不急着留人,慢悠悠站起,“你本是洒脱之人,无需在我面前拘谨。”   云阶刚走两步顿住,只摆了摆手。喝这许多酒,脑子再清楚,也架不住眼前的重重叠影,他强作镇静迈步。   却倏地被捉住手腕,一阵天旋地转,一张脸逐渐放大,猝不及防间灵巧的舌头便撬开了他的嘴。   耳边嗡嗡响,将脑子搅得一团浆糊。   不同的是这回云阶并未动手打人,猛力推开韩寂,使劲擦嘴角酒味的口水,怒目圆睁,“你喝多了!发什么酒疯!”   韩寂连退数步,腰眼子撞到桌案,垒起的书册哗啦掉一地。   云阶说完,转身就走,平坦的路却走得踉跄,腹下燥热腾升。   “你下药?!”他稳定步子,回头怒喝。   韩寂摊手,浪荡不羁地耸肩,“至于么?”   他抓住酒坛,把各自的酒倒入云阶的杯中混合,在注目礼下一口干尽,保持一贯的笑意,说道,“你不承认罢了。”   见云阶站着不动,双拳攥着紧了又紧,他缓缓走去,腰上疼痛可忍,但走姿有些别扭,“说实话,我会想你的。”   他拥住云阶,下巴搭在他肩头。   云阶气息急促,只觉心鼓猛锤震天动地,此时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想反驳什么也无能为力。   肆意亲吻他的人,仿若蛊毒,一步一步牵引他。   直至韩寂发出一声闷哼,才恍然梦醒一般,在韩寂扶腰之际,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饿狼视肉的眼神,让韩寂打了个颤,他三分委屈道,“腰疼……”   事实证明他的委屈毫无作用,云阶好像着了魔怔,动作杂乱无章,大力撕扯他的外衣,反反复复一句话,“记得,是你先惹我的……”   韩寂何曾想到被反客为主,无奈方才一撞撞对地方,一动便疼。   折腾半晌,满头大汗不说,腰身更疼,韩寂悔青了肠子,只得认命,依他一次也无妨。   可不止如此,另一种痛,简直要命,痛得他肝颤。   意识逐渐飘远。   是的,他韩寂,堂堂七尺男儿,竟生生疼昏过去。   云阶出了一身汗,酒气过了清醒了。   他呆滞着,看着床铺、身上的血迹,事实摆在眼前,他感到的不是怕,是慌。   手足无措地拿里衣四处擦血,胡乱套上外衣,下床。   不慎跌倒床边,见韩寂脸色发白,他试探唤道,“韩…寂…”   鼻息温和,鬼知道他为何会以为韩寂没气儿了。   云阶仍心慌意乱,不敢逗留不知如何是好。   替韩寂穿戴齐整盖好被褥,他逃了。   他躺在自己床榻上还是慌里慌张。   唯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钻入心房,   韩寂昏迷不醒,自己居然弃之不顾落荒而逃!为何要逃?为何?   (就是想让韩寂受一次,别计较为什么。。   但韩寂是攻,没错的。)   (一停下就不想提笔,( ﹏ )伤心   鞠躬,致歉!) 第11章 11   十一   日上三竿,韩寂艰难转醒。   酒后乱性这等事按照他的心思,‘受罪’的不该是他。   过程虽不完美,总之目的达成。   他手臂往枕边捞,才发觉身旁空荡无人,再掀开被褥一瞧,脸色瞬间像涂上层焦土。   这算什么!吃干抹净就甩手不管!   要被外人知,他老脸没地儿搁了。   凡生入帐,埋头禀告,“主子,大帅有请。”   韩寂很自然地把薄被拉上些,遮严实下半身,语气听得出十分恼火,“备水,沐浴。”   凡生偷摸瞟了眼,听命退下。   韩寂从不在早起时沐浴,昨儿他吩咐凡生按点就寝,之后发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俩知。   韩寂二十多年的人生长河里还未如此灰丧过,别扭的走姿引得路旁的侍卫不禁多看了两眼。   杨湛也奇怪,关心道,“你脸色不好,病了?”   韩寂淡淡回道,“没睡好。”   “坐,”杨湛上下打量一遍,随手指副座,“该不是为京都担忧吧?”   韩寂瞥了眼座椅,虚扶着腰未挪步,咧嘴一笑,“有什么可担忧,秦王势力再大,没有兵权翻不了天,我是舍不得舅舅你!”   杨湛对韩寂这套每回都吃的高兴,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贫嘴!不过事不宜迟,还是尽早回京为好。”   “明日启程。”   “为防万一你带五千精兵走,凡生也带走,有他在,我放心些。”   韩寂心不在焉,随口应好,“那我回帐打点一下。”   又原路返回,冷眼四处扫荡,到营帐,该出现的人仍未出现。   韩寂益发恼了。怎么也是他吃亏,难不成还要他主动?越想越气,他往床榻一躺,不动如山。   这厢桌案前的云阶,盯着一本兵书,半日未翻页,手指要将木桌抠出个洞。   终于他冲帐外高声道,“童怀。”   童怀随即应话,“将军有何吩咐?”   云阶假作翻书随口问,“可有人找我?”   “没有。”   闻言他挥手示意童怀退下,泄气般靠到椅背。   韩寂曾说过,军中这种事确有,只不过聊以慰藉。想来他思想开阔,见惯了便不当回事。   话虽如此,他终究期盼韩寂临走前再传他一次,说什么都好。   这一日,光景似风过无痕,两人都在等。   俱都失望。   翌日天微亮,韩寂低调起行。   千军万马乱沙场,号角连营震苍穹,云阶做了一夜激昂的梦,隐约听见战鼓声,他陡然惊醒。   帐外天色大亮,练兵的鼓声,时起时落。   他呆愣片刻,急忙穿衣下地。   一路朝韩寂营帐飞奔。不见凡生守门,他直冲入帐,环顾一周,只那壁上韩寂的佩剑不在了。   他调整气息,往帅帐疾步走。   那厢杨湛送走韩寂,刚回帐,侍卫禀报,“大帅,凌将军求见。”   “有请。”   云阶得到允许,快步走进帅帐,不见韩寂,便知人已经走了。   他施礼之后,却还是开口求证,“请问大帅,韩参军是否已起行?”   “怎么他没和你说?”   “曾提过……”   杨湛笑道,“他回京之事并未张扬,我也只送他到军营外,对了,他让我转告你,他营帐里的书册,你若嫌麻烦直接入住就行,还有你托他传的话,他定替你传到。”   云阶默默听着,心中懊恼万分。   “凌将军还有事?”杨湛见他表情可琢可磨,像按捺什么不肯说,遂又问。   云阶怔忡一瞬,犹豫着开口,“他…还说别的吗?”   杨湛回想了下,道,“没有,我看他情绪不高,莫不是你两拌嘴了?韩寂这孩子,来军营这些年脾性好许多,要有什么地方话说重了你别放心上,他很看好你,当然,我也是,你可不要辜负他的希冀!”   杨湛郑重地拍了拍他肩膀。   云阶垂首抱拳,“末将明白,末将告退。”   杨湛点了个头没再留他。   云阶如常退出营帐,匆忙往营地大门跑去。   人已走远,飞扬的尘土渐淡,一切归于平静。   陌生的失落感,像那夜蛊惑他的青禾酿,灼喉,迷醉人心。   精骑队列不紧不慢地前行中。   令是韩寂下的。身子有恙他不会跟自己过不去,耍了回性子要了辆马车。   明明凯旋回朝,卧在车榻里有气无力的模样活脱铩羽而归。   世上人人可退隐江湖山川为歌,偏他生在帝王家,与生俱来的贵重,无可推脱的责任。   宁定皇,亦如其号,宁弃独子定太平。人伦悲剧不是帝王家才有,却更显无情。   他的父王,亦有意气风发之时,数十年养尊处优下来越发昏庸愚昧。他若再不回京提醒他父王还有个流落军营的嫡子,恐怕他将成为传世笑话,到底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还是那唯一韩姓王的叔父。   父亡子继,兄终弟及,千古不变。 第12章 第 12 章   十二   “主子,京中密函。”凡生骑在马上,靠近车窗低声说。朝令夕改不是韩寂的作风,其中发生什么变故做下属的自然不该过问。   一只手从车窗伸出,凡生递上。   密函署名韩唐,乃秦王世子,比韩寂虚小一岁,幼年时两人常常厮混。   信中言京城各大城门皆在秦王掌控,他定将劝服秦王悬崖勒马,说他父亲一时鬼迷心窍,请求韩寂顾念亲情,从轻发落。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堂弟比叔父英明。   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将信函折起塞进袖口,朗声吩咐,“备马,传令加速前进。”   通体黑亮的炎霄马,扬颈嘶鸣碾尘而来,正当与马车同速,韩寂躬身钻出马车,轻轻一跃,稳稳落在马背。   一声高喝,黑马如箭离弦。   瞬时千骑燃尘。   京城,晏都。   宁定皇卧病半年,朝中一应事务交由秦王韩蔺徽暂理。从京城内外布防来看,病得不算糊涂,京城护卫的兵权尚在手中。   秦王能调动的兵马有限,四大城门的卫兵,与五千精骑比起,螳臂挡车而已。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皇亲国戚一脉同宗已是贵不可言,人心不足蛇吞象,殊死一搏也鲜有胜算。   韩唐明白,可他父亲大人不明白,年过半百的老翁,偏野心勃勃觊觎君位,他就更无大志,坐拥天下有甚乐趣,哪堪比荣威在身逍遥快活来得畅意。   那年韩寂险些沦为人质,他看在眼里。天下,不是夺了位便太平。承人不能承之重,方能享千秋万世之福。   明日韩寂抵京。   秦王早已下令封城戒严,准出不准进。   韩唐严词相劝,最终无果,不得不出下策。   倘真事发,新皇继位,赏罚治下以彰王威,谋逆之罪首当其冲,不论同宗同脉。   是夜,韩唐提了壶雨前龙井,去到他爹厢房。   父子没有隔夜仇,好言好语一番,兑了蒙汗药的茶水顺利药倒秦王。   随即以秦王的名义下令,京城恢复常态,翌日辰时文武百官齐聚长安门恭迎殿下回京。   三丈朱门,赫赫其威。   飞骑入城金鞭策地,响彻长空。   百官跪地俯首,“恭迎殿下!”   万籁寂静中,铁蹄兵甲壮阔昂扬。   韩唐抬头,望见一人从飞尘中缓缓而来。   那最前的正是数年未见的韩寂,英姿飒飒,嗔喜不明。   到他身边时,韩寂冲他笑,“唐二。”   居然唤的他小名,韩唐稍一怔笑着回道,“哥。”   兄友弟恭,大幸。   君主疾病缠身,只剩一口游丝。韩寂拜见时,他呆木半晌才认出,而后回光返照一般,病好了大半。   却也知自己时日无多,再次从韩寂口中得知渭河收复,他当即拿出册立新君的诏书。   翌日,韩寂便着手国事。   这一忙就是月余。   宁定皇安详归天,新君继位。   拟定新国策,减赋税,济民生,兴人丁。   秦王之事决判未下,韩唐不敢外出游玩,候在王府,等待韩寂传唤。   这日终于来人传他进宫。   嵯峨殿。   韩寂一本接一本批阅奏折。   凡生禀告,秦王世子到。   韩寂放下朱批,起身执木剑,待韩唐入殿,他将其中一柄抛掷空中,“接剑。”   韩唐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木剑,迎接他的便是一阵缭乱的剑花。   不出两招,木剑直接飞出丈远落地,韩唐完败。   韩寂敛剑,毫不留情地嘲笑,   “唐二啊唐二,这些年你的武功是一点没进步。”   韩唐狼狈不堪地捡起剑,看着剑身唐二两字,心中感慨,这对桃木剑,是他们儿时的玩具,“我对武学可谓榆木,不过王兄的剑法堪称精妙绝伦呐。”   韩寂指下坐榻,看凡生一眼,“那是因为我有个武功精绝的好师父。”   凡生收走木剑,韩唐赞慕地看着他,“改日得空,师父也指教我一两招,不然王兄与我过招,可不无趣得紧。”   “只怕你吃不了这个苦。”   “这倒是,我最怕吃苦。”说完韩唐顿了一瞬,又道,“王兄唤我前来,可是为……”   韩寂抿口茶,笑问,“叔父现如何?”   韩唐愁眉有些窘迫,小声叹道,“我没让他出府。”   “闹得凶?”   “冷静下来也知兹事体大。”   韩寂沉吟一会,开口道,“你问他,可愿自请守皇陵三年,知他所做之事的人不在少,你补救得当,他若愿去,不了了之未尝不可。”   明知储君回京而封锁京城,明摆着意图谋反,韩寂的提议,意在保全秦王名声,混淆事实,谋反之事无证无据,时日一久也便淡去。   韩唐无限感激,离座就要下跪谢恩,韩寂抬把手,又道,“叔父的爵位由你承袭,坐着,我还有事拜托你。”   韩唐静等后话。   “南城有处张府你可知?”   韩唐想了想,摇头,“不曾听闻,我素日要么在城里,要么出城。”   韩寂眸中一道精光闪过,“你替我办件事。”   一旁的凡生听着二人对话,疑惑不已。回京没多久韩寂就命他私下探查过张府,为何那时不叫他传话,而特意让韩唐去办此事。   燕氏休整军队,预备卷土重来。   杨大帅下令加紧操练士卒。   云阶一天天除了上校场练兵,便是在营帐读书。   睹物思人也好,羞愧难当也罢,或者二者兼有,云阶并未入住韩寂营帐。   枯燥如故,不同的是心思。   他平生做事不昧良知,唯独做了那件羞耻之事,令他日夜不安,他总感觉自己以怨报德,欠下个难赎的债,只因有生之年,恐难再见到韩寂。   这日京中来人,宣新皇圣旨。   旨意无他,左不过赏金赐银,犒劳三军。   可宣旨之人竟是凡生。   他不是韩寂的贴身侍卫吗?   圣旨宣完,凡生留在帅帐,云阶随众将退下。   回到营帐,坐卧难安的云阶,再次前往帅帐,只候在路口。   约摸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凡生。   凡生却似乎不感意外,例行公事的语气问道,“凌将军何事?”   云阶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一遇上和韩寂有关的事,他就变得扭捏迟疑,一度丧失军者的磊落作派。   等不到云阶开口,凡生主动问道,“凌将军可是想知主子近况?”   云阶游移不定的眼神落到凡生脸上,认同肯定得点头。   而紧接凡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稍纵即逝,和说出的话一样,令他惊心,   “主子有话带到,凌将军若问起,便叫你自己回京亲自相问。”言罢错身而过。   这厢云阶施施然送去目光,可怜为谁立风中。 第13章 第 13 章   十三   时光如流水,晃眼间云阶从军将近五个念头,一去杳无音,情窦初开许下的承诺仿佛风吹浮云,飘飘欲散。   张父再三再四催婚,都被张知晓半推半拖搪塞过去。   他想着再等等,或许明年战事就结束了。可内心终究是慌忙无措的,云阶生死不明不说,细想当时冲动之言实属一厢情愿,何况那时年少。   屋外光景甚佳,草青花红,张知晓倚靠窗棂前,目光呆茫,心中暗自轻叹,可不是,那时年少……   “公子,有客请见。”小厮传话。   张知晓回神,不由皱起眉来,心知大抵又是张父邀约的哪家千金。   快到正堂才想起今日张父亲自下乡收佃租,不在府里。   想着已迈入门槛,一男子锦绣华服,背对他负手而立。   不及问好,那人转过身来,眉宇透露英贵之气,笑眼弯月,先拱手施了礼,“多有打扰。”   张知晓忙躬身,“有礼,不知阁下是?”   “我只是替人给张公子传个话。”那人笑着答道。   张知晓迷惑间,他便自顾接道,“张公子可还记得云阶?”   “当…当然…”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张知晓惊讶到犯口吃。   那人嘴角一咧,笑脸更开了,“便是为他传话,说是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这话大概要传递的意思,是他安然无虞,但勿以为念是何意?   “阁下从军中来?可是战事已定?”张知晓急切问道。   “你瞧我像个兵卒吗?”那人低头扫了眼自己,“至于战事,只怕再有个八年十载也未可定。”   一副贵子弟的扮相,看着就是与他一般享惯风调雨顺的人,他问得过于心急。   见张知晓顿默,那人又道,“我只知云阶这个名字而已,真正替他传话的人锁琐事缠身不便亲自登门。”   张知晓勉强笑了笑,“原来如此,多谢。”   “就此告辞。”   那人虚抱拳,旋即阔步凌风,最后深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   一份从未得到回应的心意,如同漫漫长夜夜里摇曳的孤灯,几寸光阴便可轻而易举将它催灭。   越久越淡,越不知在坚持什么。   那原本就是世俗禁忌。   这日,张知晓决意再询问张父一次,若还不得允许,他便自己着手。   京都远离战火,但流民贫户依然不少。云阶旧屋后有片年久荒废的空地,他盘算着建一个能遮风挡雨即可的屋寮,以作学堂之用,专教贫民家的孩子读书识字,且不取分文。   张父为人刻薄,可谓四邻皆知,要他做只亏不赚之事自然不许。   果然,此事一提,张父勃然变色,不善的面容越发暗下几分。   “开什么学堂,咱们府或将遭逢大难,你还想着乱七八糟的闲事!”   听下人议论老爷近日情绪暴躁总拿他们发火,这一说,便是真出了事。   张知晓忙递茶相问,“爹,逢何大难?”   张父饮下凉茶,怒意消去大半,语气无奈透顶,“朝廷下发诏令,严查私占民田的主户,前几日查出柳街张员外侵占半亩农地当即被下了牢狱…唉……”   张知晓一听,与朝廷有关可非小事,不免也紧张起来,“爹与农户们没有约法三章留下字据吗?还是你当真侵占了他们的田地?”   张父一拍桌子,欲发怒,转头又叹大气,“我做事一向奉公守法,字据手印条条在册,坏就坏在,年初与他们闹了些不快,听说平时他们也对我多有不满,谁知是否会借此机会诬陷我要挟他们强买强卖,一旦联合起来,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张知晓却放下心来,“有字有据,你也不曾克扣农户工钱分红,就是几句怨言应该不至于。我就说平日多做些善事,你偏不许…”   张父翻了一眼张知晓,神情软和下来,倒像有些后悔之意,他摆了摆手,起身往书房去,“此事过后再说吧。”   其实京都州府大人有个表亲,亦是富户,有意与张府结亲,但张知晓不愿意,张父也未勉强他,如若不然,张府有个庇护,万事顺当。如此看来张老爷不算是个不折不扣唯利是图的小人,起码对自家小儿倒还通情。   不幸言中,祸从天降,风平浪静两日后的大清早,官兵手握□□,砸开了张府大门。   二话不说,进了府抓了张老爷,直接打入州府牢狱。   紧接将张府翻了个底朝天,没收数箱文书字据金银钱帛。   张母呼天抢地喊冤大半日,六神无主的张知晓总算担起重责,只身前往州府打探张父罪过详情。   次次求见次次被挡回,连击鼓鸣冤的机会也剥夺了,府衙门口的大鼓只剩个木架子。   有权有势走后门,张知晓虽读书万卷,却不谙世道,在府衙门口频频受冷落,整个人憔悴又苍白。   走投无路之时,他终于想到求人这条路,张父素日交好的权贵不少,总归比苦守要强。   他曾听张父提起,州府大人的表亲闫府,就在城中。   简单梳洗一番,主仆二人徒步前往闫府。   正过繁华的正阳街道,迎面碰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传话人,从一家酒楼出来,随行三五人,个个衣装华丽。   张知晓稍稍顿住脚步,犹豫着是否上前见礼。   却显然那人已然看见他,满面笑容朝他走来。   “张公子?我说怎今日晨起左眼一直跳,这是出门遇贵人啊!”   “有礼了。”张知晓为难得扯了个笑脸,此人来去不留名,他不知如何称呼。   “能在偌大的京都相遇是缘分,我理当做东,请张公子喝一杯如何?”   盛情全写在满脸笑意里,可张知晓不得不拒绝,“抱歉,我今日进城有要事,改日吧。”   那人将他认真打量个遍,“看你行色匆匆,想必确实要事在身,敢问你这是打哪去?”   身后有人上前几步,口气微醺,对那人嬉笑,“王爷,我等先行告辞,可说好了,下回由小的们请客。”说着打了个酒嗝,一干随行亦笑附和。   “成,再聚。”   张知晓震惊之下瞠目结舌,眼前这人竟是王爷! 第14章 第 14 章   十四   “在下不知王爷尊驾,多有冒犯……”   张知晓连忙再次打躬作揖,头埋在胸前,像个受惊小兽。   “不知者不怪,再则冒犯之说从何而来啊。”韩唐眯眼,饶有兴致得扶他一把,“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你将往何处去?”   张知晓不觉冒了身虚汗,脸色苍白如纸,“家父…下了牢狱…在下正要去闫府求助…”   “张老爷犯了事?”韩唐不禁挑下眉。   “嗯…不,不是,官府误抓了人,家父是清白的…”   “平白无故官府为何抓他?想是其中缘由不为人知。”   张知晓急忙辩驳,仰起脸直直望着,“绝对不会,家父虽然待人刻薄,视财如命,可犯法之事他绝不敢做。”   韩唐摩挲着下巴,思量一会,手指有意无意得拂过张知晓潮湿的额头,轻悦一笑,“那我替你问问?”   张知晓刷得翻红了脸,将头压低,不可置信又喜从中来,“王爷若帮忙,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必定…必定重谢…”   韩唐掠去一眼,漫不经心道,“以何为谢?”   张知晓怔住,又闻那厢笑道,“可惜你非女子,不然我会说以身相许如何?”   见他脸色搅和的色彩似的变了又变,韩唐无赖得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酒香依稀可闻,张知晓深吸口气,心中大石落地。   此一遭有惊无险,张父清白出狱,但受罪不小,半月间苍老数岁。   人丁兴旺的张府家仆落跑大半,张父与生而来的雷霆之怒大约被牢狱之灾消磨殆尽,对此一语未发。   自那以后,性情亦有所改变。养息之余特意唤来张知晓,同意出资建学堂。   学堂的落成当然少不了大恩人韩唐的功劳。   将张家拽回灭顶边缘的恩情,足够韩唐一句话增长张父的气量,他本人更是成了常客。   落叶知秋,久伴生情。   这一夜朔风清冷,无星无月。   云阶梦中惊醒,耳边隐约响起厮杀声。   他迅速起身穿上盔甲。   帐外童怀急报,“将军,燕军大队人马偷袭西营,即将攻破营防!”   云阶猛地推开帐门,快步往帅帐走去,边问,“大帅可有令下?”   紧跟身后的童怀答道,“事发突然,众将军此刻也正赶往帅帐。”   黄沙蔓延,逐渐笼罩军营,血腥气凶神恶煞般贯穿宁夜。   帐内众将聚齐,大帅杨湛眉头紧皱。探兵来回禀报战况,形势不容乐观。   东边营地面临燕军,布防最为严密,驻军也最多,相反西营兵力不到全军一成,尽管南北两面均派援兵,可议兵不到半柱香,西营防线彻底告破。   杨湛下令,全军回防西营拒敌。   一直缄默不言的云阶却在这时发话,“大帅,恐防有诈。”   方退至门口的将军只得折返。   “凌将军,大帅已经令下,军情如火,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急!”   “且说。”杨湛关键时刻沉得住气,扬手打消众将的不满。   云阶扫视一周,在场的将位皆在他之上,但干系全军安危,该言还得言,“末将认为东营一旦撤防,恐怕比西营更快失守,到时燕军两面夹击,我军将进退两难。”   “你的意思是燕军实则想攻占东营?”杨湛问出众人心中疑问。   “燕军为何煞费苦心躲避我军哨探攻打西营而非直接攻打东营?想必燕军计划已久,单单只是偷袭,攻下西营又如何?眼下西营失守,南北两面却无一兵一卒,末将猜想,燕军真正的主力,必在东面埋伏,只要东营驻军一撤,即使只撤一半,敌军东西夹击之势必成定局,其目的,全剿我军。”   有将嗤之,   “哼,凌将军所言全属猜测,况且我军以迅雷之势夺回西营,再回防,燕军就是想攻一时也难以攻破东营。”   云阶投去一眼,问,“李老将军请听,西面的杀声可有减弱?”   无需细听,较之前愈烈,西营失守敌军兵力不减反增。   李将军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相比一旁的将军面目和善许多,他道,“敢问依凌将军之意,当如何?”   云阶面向杨湛,字字坠地,“釜底抽薪,绝其退路,还之其道。”   杨湛心知,即便云阶猜想有误,燕军的目的只在西营,己方的损失顶多重建几座营寨罢了。   鼓声大作,守军驻留,主力军西进,行至中道兵分三路,一路迎敌,两路往南北方向绕行,于东面埋伏两侧。   燕军中计,伏兵突起攻打东营。   战火炽煞天云。   围与被围,孰胜孰败?   己方鼓声响起便是告知被困敌阵的人马撤退。   四周敌军如麻,年逾花甲的李老将军仍浴血奋战,掌中枪杆比他一身傲骨还硬朗,穿肠破肚冷面无情,热血染透红缨,滴滴灼热。   “老将军,末将掩护你撤退…”云阶冲李将军喊了一句,言语间敌兵首级翻然滚落,悉数喷溅铁甲之上。   “你先走!”   这李将军偏不信,偏要以身犯险诱敌深入。现下一战方知语真。   但此战若胜,敢死队伍能活下来当记最大战功。   哀嚎恸野,遍地嫣红,兵戈残音久持不懈。   鼓息,燕军兵败,不进不退,仍坚守锁鸿岭。   无论疆场胜负,最终赢家大抵非地府的勾魂使莫属。   云阶拖着伤腿,游走各个营帐清点兵员,底下报上姓名,他便在花名册划上一笔。   不多久,有卫兵前来传话。   一军主帅,就算战至只剩一卒,气势不可衰。   不过那笑颜里流连着丝缕倦意。   “凌将军,少年多智,栋梁之才啊!”   赞赏之词庆功宴上没少提说。   “多谢大帅。”云阶顿住片刻,紧接道,“栽培之恩。”   杨湛愣了会,扬声大笑,“你倒学会奉承人了,我对你有什么恩,要说栽培,还是寂儿颇有识人之明。”   提及韩寂,云阶心中一动,转念又道,“大帅可记得五年前您出征,在长街上偶遇一妇人?”   杨湛盯着他上下瞧一遍,不确定道,“你…就是那妇人身旁的小儿?”   云阶点点头。   “原来是你,看来军营养人呐!”杨湛欣慰得拍拍他肩头,记得那时的云阶瘦弱得一手能拎两个,现在反倒不能平视他了。   云阶挠头,羞笑,在他眼里杨湛比他那素未蒙面的生生父亲更让他敬仰。   “言归正传,叫你来有个差事要你办。”杨湛折回帅案,拿起一本指厚的书册,“你护送李老将军回京修养。老将军沙场一生,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你,现在伤势不轻,加上旧疾复发,军中医药简陋,不回京不行。还有,君上得知此役你功劳最大,要亲自嘉赏你。这本功劳簿上记载着所有阵亡将士,你将它交给朝廷,君上自会论功行赏。”   云阶默然。   “怎么,你不乐意?”   “末将领命,请问何时启程?”   “明日吧。你回到京城也好作休息,燕军此败比我军惨重,短期内不敢再犯。”   秋风萧飒,一纸书文仿若千斤重。 第15章 第 15 章   十五   木廊瓦房,简敞坚屹,学生十几,先生温秀,书声琅琅。   将老将军送至府邸,云阶便告辞。   阔别已久的晏都气象一新,新建的房舍,新修的道路,无一不陌生,可去自家老屋的路他还记得。   只是他忘向老将军打听韩寂的府址。   不过明日要进宫面君,想着过后再询问不迟。。   路经张府,云阶迟疑一会,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小厮自是不认识云阶,生硬问道,“足下哪位?找我家老爷?”   “我找张公子,劳烦通报。”   “我家公子不在府中。”   这时门内有声渐近,“巧福,门外是谁?”   小厮转身低头回道,“老爷,找公子的,看着眼生。”   不一会儿,张老爷现身,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生人,“足下贵姓?”   这张老爷模样倒无甚改变,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鬓间染了白霜,云阶一善笑,回道,“张老爷,我是云阶。”   张老爷愣着眨巴眼,半晌猛抚掌大叫,“凌家小子?你竟还活着!”   可不命大,刀刃上奔走毫发无伤,   “是,我还活着。”   张老爷全无半分愧色,转身往内堂走去,“进来吧。”   半道拎起一鸟笼,吹口哨逗鸟,抽空问了句,“找知晓何事?”   “并无大事,就是回京办差,路过。”   张老爷顿在原地,回过头不置信地问道,“做官了?不错,总算有点出息。”末了不等云阶接话,他边走边道,“我们知晓现在忙着做善事,就在你那破屋后,建了个学堂,不知今日王爷是否也在,你要是去找他,千万注意,可别冒犯了王爷。”   云阶大惑,“王爷?哪个王爷?”   “还有哪个王爷,朝中当然唯有一个王爷,身份尊贵,贵不可言呐!”张老爷万万分得意,好似这贵不可言的王爷出自他张府。   “可是姓韩?”   “废话!”   云阶顿然咋舌,随口道了声告辞,径直去往旧屋。   经年风雪,旧屋已不能称之为屋,残垣断壁破漏不堪。   木门因虫蚁蛀噬百孔千疮,轻轻一推,铁锁啪嗒掉落,家徒四壁,与他走时无异。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朗朗读书声从屋后传来。   循声找去,圆木柱子筑建的廊式敞房,堂内满座。   云阶立于一柱前望去,但见张知晓手捧书册游走座间,翩翩书生,姿态儒雅。   不过末座却有位怪异之人,年过及冠身形高壮,坐无坐像,两腿摊直,歪歪斜斜倚在桌沿,单手支额目光灼剧,盯着张知晓。   这或是张老爷说的王爷,却非韩寂。   此时张知晓正走到那人身后,笑着拿书册敲了下他额头。   令他惊诧的一幕发生,那人趁势捉住张知晓的手,轻轻一带,在张知晓嘴唇上嘬了一口。   云阶心里一紧,忙将头垂低非礼勿视。不消一会,他长舒一口气,释然多于失落。   他提步转身,决定折日再与张知晓相见。   然而一个声音喊道,   “云阶?是你吗?”   他只得止住脚步,回身施笑。   “真的是你!”张知晓一路小跑,欣喜万分,他左看右看,再三确认云阶手脚具在安然无恙,渐渐眼里泛起水光。   “我奉命回京一趟,路经此地,听见读书声过来看看,你可好?”云阶如是说道。   “我…我好啊…”张知晓微赧,目光开始有些闪躲。   却闻身后一声轻咳,韩唐走近前来,面无不善,缓缓道,   “知晓,这就是你常说起的云阶?”   “嗯,是。”张知晓两颊烧红。   韩唐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久仰大名。”   此人确非韩寂,但眼角眉梢和他有几分相似。   云阶曲身躬背同样作揖,“不敢当。”   “云阶,这位是秦王殿下。”张知晓探出半身,作介绍。   “王爷。”云阶再次施礼。   韩唐颔首,“战事如何?”   “仍是焦灼,燕氏屡犯不得,我军也无法一举剿除。”   韩唐看了眼张知晓,“怕是数年之内,亦不能平息吧?”   “恐怕是。”云阶转而对张知晓道,过几日京中事毕,我就该回军营了……”   话未完,被人打断,“凌将军,主子有请。”   来者凡生,如常不苟言笑。   韩唐却先高声道,“萧统领!”   “王爷,见礼。”   同是韩姓,韩唐应是认识韩寂,但眼下人已找上门来,也就不必多问,可他不解的是,韩寂为何隐瞒真实身份。   赭色朱门,九九浮枢,灿灿夺人目。   高墙威耸,金砖铺地,周遭肃静得压抑。   云阶跟随凡生的脚步,往深宫内苑走去,内心的疑惑,终成惶恐。   他就是见识再有限,也知皇城重地,非常人所居之所。   “请。”凡生驻足,低道。   云阶抬头,望见金匾上书,清政殿。   那坐于桌案后执笔疾书的人,正是韩寂。   虽未着龙袍,云阶已明白十分,随即双膝跪地。   韩寂未抬头,只道,“凌将军一路辛苦,起身吧。”   云阶看一眼韩寂,缓缓站起,短短半日间发生的事,让他除了沉默别无可言。   韩寂又发话,仍俯首书字,“老将军可安置妥当?”   “一切妥当。”   云阶这回应答了,却收到来自一旁手挽拂尘的太监的厉眼。   紧接那厢韩寂又问,“你有话要说么?”   这显然不公平,对云阶来说太意外以致失语,而韩寂,早料到今日情景。   “既无话,你先退下,凡生,送凌将军回府。”   云阶在这时摸出怀□□名册,太监见此忙接过双手奉递韩寂,韩寂这才抬头,单单瞥了眼功名册,自始至终,都仿佛怄着气。   云阶走后,这厢韩寂倏然弃笔。   今日一见不可避免,身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索性坦诚‘交代’,却得知未能接到人是因为云阶回京第一件事是去找那张知晓,可不怨他冷脸相待。 第16章 第 16 章   十六   回府不知回的哪里,云阶不问,就跟着凡生。   到一处偏郊地,一座宅院入目,不算富丽,却也够恢宏,门匾上书凌府二字。   “凌将军在此安住,南城旧屋我去看过,没有可用之物。”   凡生说罢,径直离去。   随后三两侍女鱼贯而入,清水,干净的衣裳,便要上前替云阶宽衣解带。   云阶连忙退开,只道自己来,并遣退他们。   那几个侍女想是受过吩咐,也不强行伺候,说什么便做什么。   举目无亲,要不是娘亲的坟墓在这,欠一个交代一个致歉,这晏都他也没再回来的必要。   现在,张知晓随了他人,是个位高权重的王爷,自然是好事。   可夜枕凉衾的时候,他也曾想象有朝一日策马临风,光彩荣归,付一句期冀如愿。   要说丝毫不失落,可不自欺?   天意弄人,谁想他竟犯下不可饶的业障,且这过错无论如何也难以弥补。   相见不如不见,此间箴言。   傍晚时分。   云阶无心欣赏巧妙别致的府苑,他打定主意尽早回军营,这地方终非他归所,虽只有寥寥几个侍从,却有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   房中书册琳琅,天象玄学,佛法道义,纲常伦理,风花雪月,无一不有。   不消说是谁备下的这些。   若能静下心来读书,他可谓圣人也。   房中云阶手捧书册,眼过十行坐立不安,鲜有的失张失致。   这时廊道里的侍女喏喏唤道,“主子。”   云阶投眼看去,正见韩寂阔袖灌风,大步流星走来,他忙站起身。   前一刻韩寂笑眼灿亮得看着眼前人,下一刻竟一把将人抱住。   光天化日,廊上更有外人,云阶大惊,脸上飞红,急忙挣脱来跪地俯首。   韩寂笑意僵了几分,退开两步,眉心微抽,“准你不跪,平身。”   “末将不敢。”云阶一丝不苟回道。   韩寂蹲下腰,冷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话外之音明显,云阶壮士断腕般,埋头说道,“对不起。”   韩寂忽地气粗,“道歉有用?”   云阶把头埋得更低,“末将请降为卒。”   韩寂一听气愤是汹涌搅心,极力按捺着,“除了道歉降职,没有其他?”   云阶抬起头来,看了眼目中怒火灼烈的韩寂,又弯下腰额头叩地,“任凭处置。”   韩寂猛然站起,直喘粗气,乱步打转,就差一脚踹翻地上的榆木,“临阵脱逃,事后不闻不问,这就是你凌大将军的作派?!”   这厢云阶终于昂首,从地上爬起,走去将门掩合。   气势好似给他把剑,他便毫不犹豫赴死谢罪。   韩寂直盯着他,却见,云阶掩上房门后,解开了腰间锦带,随后扔到一旁往床榻走去,“明白,如何犯的错如何赎,若不能赎,就请赐我一死……”   韩寂瞪大了眼睛看着云阶将外裳褪下,剩一层洁白里衣,却不知背对他的人,颤抖的手指,解不开里衣的暗扣。   突然一声闷响。   韩寂箭步冲上前,紧攥的拳头直往云阶脸颊招呼。   云阶猝不及防挨这一拳,当即倒在床榻上,嘴角立马渗红。   “你一心念着张知晓,方到京城半刻不歇就去找他,真是情深义重!可惜,他却没等你!”   “你怎么知道……”云阶怔怔出声。   韩寂三步走到床边,准确地揪住云阶脖颈里翡石,狠狠一拽,掷到松软的床铺上,翠绿的翡石翻滚几下,落在床沿,二人中间。   “这不难猜!”   二人相视,沉默流转。   最后云阶缓缓解开里衣暗扣,“军势紧张,我想早日回军营。”   韩寂阖眼,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冷硬丢下两字,“休想。”   自那龃龉过后,韩寂再未露面。   今日云阶出门置了些香烛纸钱,准备到他娘亲坟前祭拜。   有人暗中跟着他,他自是知的。   路过张贴榜文处,一张封赏告示,李老将军劳苦功高,封为昭和将军,享千户。   而他,亦封为前军主将。   无人与他知,更无人问津,他所住之地,犹如笼中,日日清闲。   他记起韩寂临行前曾说,要他一同回京。可以想到的境况大抵如此,与世道格格不入。   “云阶,云阶?”   忽闻有人唤他,云阶寻视街道,见道路中一辆马车,张知晓从车窗探出头来。   不一会,张知晓下了马车,   “我进城置办些笔墨,你这是出城去,祭拜凌姨?”   “是啊,趁这空,下回不知何年何月。”   张知晓指了指马车,“到西城步行得几个时辰,乘马车去吧。”   云阶婉拒道,“不麻烦,我打听过,不远有驿站,可出借马匹。”   “这样…驿站在哪?”   “城门边。”   “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吗……”   前次匆匆一别,不及细话。听张知晓这么说,云阶也便同意,“成,你不赶时间就走一段吧。”   “我不着急,不着急…”张知晓连连摆手。   二人沿道旁缓行。   却是一晌沉默,   云阶先开了口,笑道,“王爷待你可好?”   就这一问,张知晓轻易结了舌,羞了脸,“好…甚好…”   “这便了,张老爷同意你两好?”   “我爹起初也恼,后来韩唐找他聊了一回便不恼了。”   云阶笑笑,又道,“王爷是皇室宗亲,举国唯一,有他在,自然是好的。”   他扭头看了眼仍是羞状的张知晓,又道,“你与他提起过我?”   “以前提过,他有时问起,我便答了,正是他替你传话的。”   “传话?”   “是啊,你不是托人带话,说你一切安好,勿以为念,他也是受人之托。”   云阶失神了一瞬,如常道,“其实你无需愧责,时过境迁,人总会长大,改变是必然。与燕氏的交战,相持已十多年,三年五载也不见得结束,我很快将回军营,这次有机会回来,看到你万事皆安,我亦为你高兴。”   张知晓眼眶微红,强笑撑声,“不怕你笑话,前些年我确实有在等,我时常问自己是否一厢情愿,因为你,呵,也是因为各种难处缘由,你不曾给过回应……韩唐,他待我很好,明白我所想,我……”说着眼泪似要蹦出眼眶。   云阶忙打住,安抚道,“行啦,要被旁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总之是我对不住你,你不必多想了。就送到这儿吧。”   道旁便是驿站。   云阶付了银子牵了马,旋上马背,没回头望一看。   也许张知晓仍在目送,也许擦干了泪毅然转身。   他只知,若非韩寂,自己也曾等过。 第17章 第 17 章   十七   张知晓望着渐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无所谓阴差阳错,叹只叹世事无常。   忽有人搭他肩膀,“在看什么?”   “你怎来了?”见是韩唐,张知晓问道。   “昨日你不是说进城,我来接你。”韩唐朝远处看,往来百姓络绎不绝,“你傻站这做什么。”   张知晓无意隐瞒,“方才碰见云阶出城祭拜他娘亲,我本想把马车给他,他不要,骑马走了。”   韩唐故意撇嘴道,“余情未了?唉,要不我退出,你跟他走好了。”   张知晓立马着急起来,委屈道,“我没有,明明你清楚我的心意,还怀疑我……”   韩唐最见不得他委屈,把人往怀里带,软声细语安慰,“逗你呢,我怎舍得你跟别人。”   张知晓轻叹口气,“我就是感觉云阶有心事,他从军不算迫不得已,本也有那份志气。按理说能奉命回京的,肯定有官职在身,可我看他,为什么还是这般清冷,朝廷有封赏他吗?他现住哪里?”   这番话半句不离旧人,韩唐却未气恼,引张知晓到张榜栏,指着封赏昭文,“你省点心吧,他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   张知晓一字字看去,云阶确确实实榜上有名,   “前将军是何官职?”   “统领前军的大将,手底下该有五万大军吧。”   “这般多!”张知晓喜上眉梢,“云阶可不名闻天下了嘛!”   韩唐别有深意得点头,“是名闻天下,不过天下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此话何意?”   “便是为何他载誉而归却无人问津,傻瓜。”   张知晓听糊涂了,追问道,“为什么?”   韩唐负手,闲闲悠悠慢步,“有人不愿他迎来送往的瞎应酬呗,”他又附耳过去神神秘秘地轻声道,“金屋藏娇,像我一样建个学堂把你藏在那。”   张知晓双眼不由瞪得滚圆,“那人是谁?”   “哼哼~那人我都不敢得罪,你还是少知些为好。”   说罢,揽住了人大摇大摆得穿梭人群,任张知晓如何追问,不再透露半字。   岁月无痕迹,孤坟新草绿。   生生灭灭几春秋,贫瘠的旷野已是草木森森,四周更添新墓七八。   云阶将长到坟墓的杂草清除,摆上祭品点上三柱清香,最后抱一小坛青稞酒,席地而坐。   四下杳无人迹。   秋风卷寒意,清酒却暖血气,他不冷,只觉得悲凉。   如有幸与李老将军一般,戎马一生归有所依,倒不失生趣。   可他不论成败,唯有独对孤坟。   西山拥落日,余晖催人人不归。   月洗尘嚣,方见一人一马,蹄踏银光,在城门落栓一刻,踟蹰入城。   韩唐十足闲人一个,侍郎尚书院士阁领,统统不做。可毕竟皇室宗亲,有些事,还是免不了。   近几日,邻邦车池国遣使臣来朝面圣。   车池国片瓦之地,比起野心勃勃的燕氏大不了多少。   好只好在无甚野心,两国一直相安无事。   之所以遣使进京,是因为燕氏的爪牙祸至车池,抢民抢粮抢金银,用以充实己方军库。   此等丧尽天良祸害百姓之事,车池当然不能忍。又因国小民弱,如何是好,只得与定康结盟,有必要的话,车池亦不惜举国之兵。   这事韩寂早早交代给韩唐全权处理,只在使臣回国前一日见第二面也是最后一面。   送走使臣,韩唐进宫回禀。   “此事辛苦你周旋,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韩寂照旧,一心二用,龙案上堆满批不完的奏折。   “臣弟为君分忧,理应如此,要什么赏赐,皇兄硬要臣弟开口,臣弟一时也难想到。不如,先欠着?”韩唐站一旁,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行,欠着吧,不过,”韩寂停了下笔,瞅他一眼,“你是不是该看好你家的人?”   韩唐立马摆正了手脚,谨慎问道,“张知晓怎么了?”   “最好别让他两见面。”韩寂淡淡言语。   韩唐想了想,应是前日长街巧遇一事,遂道,“张知晓对他清清白白早断了那心思,上一回见,纯属意外。”   此言一出,戳中韩寂的恼意,眉毛拧成绳,干吞吐几口气,却无话出口。   韩唐试探说道,“皇兄把他晾一边,不大好吧?”   韩寂冷道,“见了生气,还比不上这一堆奏折。”   韩唐识趣地退开,正想告退,   那厢韩寂说道,“车池欲嫁公主,与我朝联姻,我答应了。”   “皇兄尚未立后,娶一个小国公主为妻,想必满朝文武又将上表不满。”   国疆大小是其次,皇室血脉必得纯正,外戚之忧不可不防。   韩寂放下朱批,定睛看着他,目光昭然。   韩唐恍神,“皇兄不会是要……”   韩寂没接话,拿起笔继续书写。   “呵,臣弟明白……”韩唐浅作揖,黯然消声,   正因他心有七窍,韩寂甚至不用明说。   “你真动了情?”身后韩寂淡淡相问。   韩唐望着清政殿外,四方围墙筑起的四方天地,琉璃屋檐熠熠生辉,灿亮得刺目,   好一会儿,他才回话,   “国家面前无私利,皇兄只会比我更难,臣弟又岂可因一己之私,任性妄为。” 第18章 第 18 章   十八   云阶呆在凌府终日无所事事,孤寂不可怕,军营沙场地要比这更冷清,他已习以为常。   可耐不住的是那厢韩寂,似乎忘了他这个人,要打要杀他都甘愿领受,偏就这么被丢一旁,没个干脆话。   他急需一个果决了断。   与府中侍从提起多次,对方好生应他,却迟迟不见人来传唤。   他终于等不住,独自去到皇城门前。   侍卫防范甚严,全然不信他就是金榜有名的凌将军。   无奈之下只得折返。   途中有人尾随。   直到府门口,他才回头,欲揭穿,拿了人逼韩寂露面。   却发现跟着他的人竟是张知晓。   张知晓神情呆滞失魂落魄,许是自己也不知何时跟的他。   云阶迎上,边道,“知晓??”   近看张知晓的脸色白惨惨得瘆人,闻听云阶的声音,他双目终于聚光,那眼底通红如染血,语声无限悲怆,“云阶……”   云阶见他一副随时崩溃模样,忙把人先引入府中,“进去再说。”   方一落座,张知晓便止不住开始掉泪,又倔强忍耐,以致上气不接下气得猛喘息。   此刻情状即是问了张知晓不定话能成句,云阶默声,耐心等他情绪稳定。   张知晓无声啜泣着,双眼逐渐肿胀如核,足一刻钟总算平息。   “好些了吗?”云阶侧目注视,不明白怎样的悲痛令他这般难以自抑,“先喝口水。”   茶凉七分,正适合哭得冒热气的张知晓,“嗯…”   张知晓一口饮下凉茶,开口成句鼻音浓烈,“抱歉,见笑了。”   “若是方便,尽可说与我听。”云阶欠身,替他斟满茶杯。   总不会傻愣愣跟着他回府只为哭一场。   张知晓苦笑,“我方才从他那出来,他说他要成亲,我一时……转缓不过…正好看见你…不知怎的就跟来了……”   “娶妻生子总是正道,更何况他是王爷……”   话未完张知晓急着就打断,“是王爷如何,他与我好的时候,早已立下誓言,莫管他人嚼舌,绝不婚娶!他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尾音哽塞已是泪满盈眶。   云阶哭笑不得,只好顺势说道,“没错,是他不该,或者他也有难处。”   张知晓狠狠搓眼角,“他说是君上赐婚,君命难违,这桩姻缘事关两国利益。”   “这也无可厚非……”于公而言合情合理。   “可……可君上为何不娶,从未闻君上纳妃,中宫至今空缺,民间早有议论。”   云阶彻底沉默,思前想后不知言何,   这厢张知晓意识到云阶竟也赞同韩唐结亲,悲从中来,再无二话,趴在桌上嘤嘤抽泣。   许久之后,云阶见他身子不再轻微发抖,轻唤两声,不闻回声,近前一探,人已酣然入睡。   正犹豫如何处置,外头侍女传话,秦王请见。   韩唐风风火火直奔正堂,神色焦急,见张知晓安然无恙,他长舒一口气,对云阶道了声谢。   却似乎不着急将人带走,端起张知晓用过的杯子,同饮一杯茶水。   饮罢,他瞟了一眼一旁的云阶,“知晓与你说了?”   “是。”云阶答道。   “凌将军苟利国家,想必能理解。”   “在下理解,”云阶迟疑了下,“不过两国结盟,君上与其联姻不是更显诚意?”   韩唐自顾一笑,“可不都因为你。”   云阶瞬间面色凝结,稍会儿才道,“王爷与知晓许下承诺,他现下悲痛万分王爷亦可见。”   “诺当守,是这意思吗?可我不娶,皇兄就得娶,你不伤心?”韩唐恍悟,“对了,凌将军说理解,便是不会伤心。”   云阶不作声,   似惹恼了韩唐,话中带气三分,“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皇兄对你有意,你当真不知情?”   云阶兀立一旁,盯看地板,周身皆是防备。   韩唐上下六路打量着,此人让他难以琢磨,“我很好奇,你何苦把自己置于这般境地,示个弱,撒个娇,王侯将相功名利禄,要多少便多少,不正是你所求?”   云阶闷闷发笑,“王爷似乎比在下更了解自己。”   “比不得,只不过有所耳闻,凌将军自幼无父,随母亲为生计颠沛辗转,尝尽世间冷眼辛酸,立志出人头地便去从军。沙场杀敌以一当十英勇过人,不过迟来的赏识却只在两年前,凌将军不惜性命苦战三载才得以平步青云,荣升大将,着实励志感人至深。”   云阶兀自擎笑,无声无形的笑,“王爷所言,确是在下生平。”   “可有差?”   “句句无差。我想问王爷一句,王爷当初受人之托传话,可亦是受人之托而接近知晓的?”   韩唐陡然眼神一沉,极快掩饰过去,“哼!我只想奉劝凌将军,适可而止。你纵使看不见他日日为国事操劳,也有所体会。”   “一国之君,理应如此。可是在下看得出王爷真心待知晓,他强行赐婚于你,你不曾想过拒绝?”   韩唐这下发了愣,醒时目光如剑,“凌将军真叫人佩服,我苦口婆心一番话,你非但没听进,仍念着别人的家事,我与知晓自有法可解。方才已有言在先,我不娶就只能皇兄娶,他要听得你这话,只怕当场气绝。”   韩唐走去将张知晓扶起,这张知晓睡得极沉,软摊如泥寸步难行,韩唐于是将人横抱。   斜阳夕照,屋里光线暗淡,门框形状的方长之地暖黄亮堂。   倏然出现一抹暗影,遽地消失,仿若幻象。   屋中二人毫无察觉。   “王爷何不退婚,誓言立下岂可违背?”   云阶挡在韩唐面前,势不轻易放行。   韩唐怒从头顶生,反笑起来,   过了有一会儿,他止住笑,“凌将军,我现在越发肯定我的猜想,从得知皇兄姓名时起,你就只有一颗功利心,韩乃国姓,天下人皆知,连杨大帅也得礼让七分,你会不知?借皇兄之口跻身高位,你做的出吧?”   云阶哑声,这或也是韩寂的想法?他想问。   “无言反驳吗?烦请让路,我与知晓的事不劳费心。”   韩唐错身,踏进夕阳中,行至门口,猝然定住,“皇…兄…”   那倚墙而立的韩寂不知站了多久,此刻抱手阖目,呼出的气息有如十里霜冻。   他略微摆下手,立直身几步迈进门槛。   随即房门嘭一声合闭。   光线捉不住,半明半暗。   “他说的是也不是?”韩寂发问。   一臂之远却如隔万里。 第19章 第 19 章   十九   你可曾试过去了解一个人?   千军阵前无惧色,却惧昧昧无闻独安一方?   孤者自有一腔勇,不外乎你我他。   此正乃可悲之处。   “他说的是。”   事至今日,云阶只想绝断,   “可以放我走了吗?”   失望能使人相弃。但他错大,韩寂不似他。   闻听韩寂一声轻哼,戾气笑中生,“可以,账得算清。”   云阶的心陡然沉下,料到言外之意,只是攥紧的双手,怎么也抬不起来解开衣带。   韩寂负手身后,冷笑洋溢,模样意在看戏,他本以为云阶心高志傲不敢踏破人伦,却原来不是,只因他心有所属。   君与臣,他从未想过以此施压让云阶屈服,不过万不得已之时下下策未防不是好计。   “啧,”韩寂等得不耐烦,将腰间绸带扯下,狠一拉直,绸带发出连声铮鸣,“欺君之罪,罪当株连,我不够时间等你。”   他踏前一步,目光狠戾如狼,手中绸带比在二人面前,打斜眼睨他,“抬手。”   要傲者臣服,必当挫其锐气,败其锋芒。   云阶第一次如此直视韩寂,那深眸中闪烁的□□之心无比坚定,最终吐纳一口气,何必自取其辱。   他转身走向床榻,开始解衣带。   拂袖而去的理由何其虚弱,那夜,那衾被上斑斑燃燃的鲜红,不堪回想的落荒而逃,历历幕幕在眼。   剩最后一层薄衣,云阶坐到床沿,心底尤存一丝侥幸。   不然,韩寂一身明黄里衣,立床边,无声的鄙夷,“脱干净。”   云阶低垂的脸霎时灰败,眼前仍见他手中拿着绸带,“我不会反抗。”   “由不得你说。”   云阶解扣,里衣敞开,胸前累累伤痕。   似乎这便够,韩寂一把将他按倒,半跪他腰身两侧,捉住他两只手拿绸带缠两圈系绑到床屏,“接下来你最好放松些,否则受罪的是你。”   暮色四拢,余光徜游,将色气熏染。   四目相对片刻,云阶别过头,认命地合上眼,胸膛起起伏伏气息难顺。   天光彻底湮没。   漆黑的屋里,喘息酣腻。   悬崖峭壁之上惊心动魄地走了回,云阶气力流失,疲累来袭,半睡半醒间,恍惚听闻韩寂的声音,   “若肯留下,我可成全他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违规的删了就剩这几个字,」 第20章 第 20 章   二十   “你留下,我成全他们。”   韩寂又说了次,心头像扎了根针。   交易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良苦用心终是枉费。   云阶眼皮沉重,精神游于梦、醒之间,他闭着眼气声弱弱地说了个字,“好。”之后便只剩呼吸声。   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韩寂却牢牢盯着身旁。   描摹着对方的身影。   良久,若有若无的叹息被夜色吞没,听得吱呦一声开门,凉秋彻底冷下。   几日后,圣旨颁布,   朕惟道法乾坤,内外治成,壸仪实王化之基。恒商王之女杨氏世德高望,毓秀名门,正应母仪万民,册立为君后。   另,家国兴盛之为上,乃广结善缘,友好邦邻,车池公主柔嘉之质,淑慎之姿,深得朕心,册封为贵妃。   因念战祸连年而民生艰难,故诸事宜从简。   特此昭告天下。   婚期定于十月初五,繁文缛节筛选过半,其余该有的章法由礼部操办。   韩唐是从家丁的议论中得知此事的。   那日回府后,他坐立难安,不知韩寂听去多少,想来想去自觉并未说漏嘴什么。等了几日不见韩寂召唤,却等到君上大婚的消息。此间因由难免让他想到云阶。   君上大婚,举国同庆。   为迎接车池公主,礼乐仪仗出迎至城外十余里,浩荡的迎亲队伍排长整条街道。   韩唐没出席国宴,他提了壶陈年佳酿,去到了郊外。   侍女的脚步声响起时,云阶只以为韩寂到来,扔下书册便往房间去。   短短数日他就已习惯,韩寂一来,便是房间,然后宽衣解带,只用躯体论风月,剩下一概无交流,让怎样便怎样,羞耻之心早喂天狼。他也承认,那是能令人愉快的事情。   侍女说,秦王到访。   云阶便转脚,往正堂去。   莫怪他礼数不周,秦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少他这一跪缺不得一块肉凉不了一寸心。   他的冷漠也非天生如此,谁还不能有个气忿难诉又难消的时候。   简单作揖后,二人都不客气地落座。   酒过三巡,韩唐才跃跃开口,眼睛觑着自斟自酌的云阶,不再称呼凌将军这等虚名,“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云阶酒杯送到嘴边停下,抬了下眼看他,“估摸着是个大喜之日。”说罢,一口饮尽纯酿。   “看来你知道是谁大喜。”韩寂收起目光,低下眼,轻晃酒杯。   “不然王爷哪得心思寻我饮酒。”云阶回得快。   韩唐明显愣了会儿,随后道,“啊,是了,为此特来表谢。”   “王爷不必言谢,我不是为你。”云阶话说得直白,压根没打算拐个弯抹个角。   “你还真是情深义重。”韩唐语气含了点酸。   这话韩寂也说过,表兄弟相承一脉,用词也颇像。   云阶淡笑一声,“我与知晓,算不得青梅竹马,即便没有那份情,也该有兄弟之情,我念他旧时对我母子二人有恩,可错了?”   韩唐没想接连被怼,他印象中的云阶,言辞恭顺内敛,就算话里有话,也不会这般外露。   好半晌各自无话。   壶中佳酿落半,浅浅微醺。   韩唐才又开口,   “皇兄一娶便是两个,他已经松了口做了例,往后三宫六院可都得填满。你当真一点不伤怀不计较?”   云阶让酒气熏红了脸颊,却全无醉意,字字无比清晰,“寻常富户尚且三妻四妾,何况帝王家,自古不都如此。王爷当初为何答应联姻?”   韩唐稀松虚叹一声,“车池不过小邦之国,公主岂可做我定康一国之母,倘若生下子嗣……储君之位,外戚之忧,这些都得考虑在内。”   云阶竟发笑,嗓子眼里冒出的笑声,暗哑如嘶,“王爷瞧,解决之法万千,偏为何要你娶,朝中除了秦王你,难道没有异姓王吗?左不过寻个门当户对的。”   韩唐闻得那笑声,脊背发毛,眼神不由一凌,“如你所说,联姻总要表示诚意。   可你想过没有,纵有万千解法,为何皇兄却选择立后纳妃?”   “因他想通作为君主,兴盛国家为首要,开枝散叶承继血统也是天命,王爷只道君命难违,可不想天命更不可违。”   “呵,我虽不够了解皇兄,可我想,他心中定有筹划,自继位以来,皇兄一心专注国政,朝堂之上百官屡次进谏立后,他置若罔闻,起初我倒不明白,后来,也便明了,他孑然一身只为你……”   “王爷,”云阶冷脸打断,“上回我问,可是有意接近知晓,你还未予。”   韩唐一瞬的空茫,不着痕迹地转眼狠狠瞪住云阶,接上自己的话,“我真真不明白的是凌将军到底为什么?世人皆为名利争破头颅耍尽心机,你军功卓著,有世人可望不可及的机缘,为何弃之不顾?”   云阶别开眼,狠吐一口气,欠身提起酒壶,灌满桌上两只空杯,   “王爷养尊处优,想必没经历过命悬一线非生即死的险境,你若去走一遭,也便知了。有人选择谄媚阿谀以得荣华富贵,你去问问沙场将士,哪个不是想凭自己的本事,杀敌建功。”   酒杯满斟,半滴不漏,平静得倒映韩唐愠怒的脸,   “无需阿谀奉承,你有的是功勋,而且你并非不能接受男子欢爱,一举两得的好事,我不信凌将军如此榆木不明事理!”   云阶轻笑,淡淡然相视,“王爷说的对,我有的是军功,为何还要做君王身下客?”   韩唐被反问得呆住,好一会儿,他长长叹息,泄了气般,“凌将军好志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身上功名无一不是君上所赐,他可以给你万重峥嵘,也可让你一无所有。”   韩唐施施然扶膝站起,打了个酒嗝,他迈开步子,走得有些醉意,脚步不时偏斜趔一趄,但仍稳当。   身后话声传来,   “王爷,我再三相问,王爷还是不肯直言?”   韩唐正走到门口,他扶着门框站定,略思索片刻,   “知晓若是应约苦等,你当如何……”   而后他抬脚步入庭院。   十月银杏,风姿摇曳,金黄扇叶翩翩然,落了泥,腐了心。   往生辽阔,何必追究。 第21章 第 21 章   二十一   秋风如匕刃。   寒气席卷,阵阵惊煞良夜。   烛火微明。   房门吱吱声响,似要被风破开。   床榻上衾被拱起一团,只见枕畔缭乱的发丝。   隐约一阵怪声。   云阶掀开衾被冒出头来,细听之下,真有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今日韩寂大婚,还会有谁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云阶取外衣披上,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也就月余时间没操练,秋末时节已觉冷意侵骨。   启除门栓,房门便自动打开,寒风凛冽灌入,在屋里乱窜。   烛火嗤嗤摇摆,将灭不灭。   酒气扑面,云阶定睛,来者竟是韩寂。   一身红装,风自他两旁急涌而来,带起衣裾撕扬,拂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韩寂抬起头,眸光映暖烛,氤氤氲氲,他笑,低低道,“冷。”   云阶退后开,放人进门,随后将门拴上。   一转身迎来个满怀抱。   韩寂将头搭他肩上,眼睛半眯貌似睡眼惺忪,只是懒懒呼吸着。   从衣裳传过的凉气,很快消散,默默站了会,云阶开口道,“我也冷,去床上。”   好不难得这人对他说话,虽然是句实话废话。   韩寂也高兴,牵住他的手带去床榻,眼看着云阶缩进被里,他和衣一道钻了进去,又把人抱个满怀。   云阶喘不过气,挣扎几下,韩寂松了些劲,也便停下,任由这么抱着。   良久无言。   听得火花哔啵响,头顶的呼吸声缓而稳,云阶直起脖子看,却韩寂原来没睡着,他一动,也低了头看他。   又过了会,云阶在被窝里摸索,开始给韩寂解衣裳。   韩寂却没反应。   “你不想?”云阶停下手。   韩寂咧嘴无声笑,他哪里不想,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这样呆着也是好的,“我们说说话吧。”   云阶于是不再摸索,静静蜷在他身边,“说什么?说你洞房花烛为何却在这儿?”   “你……”韩寂心底的气,腾腾上涌,但理智适时把恼意压回来,“你不是一点不介怀。”   “是不介意,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云阶上下其手近乎粗鲁地扯脱韩寂身上的喜服,可那韩寂就是一动不动,衣裳褪到手臂卡在背后,云阶不耐烦了,盯韩寂问,“你今儿做下面那个?”   韩寂眸光急缩,长臂一揽将人带倒床榻翻身欺上,“你要是想,也可……”   口是行非,没等云阶再言,他便堵住后路。   云阶眼神直直发愣看床顶,“明日不早朝好么,留在这。”   韩寂挑眼看他,倦意浓重,“听你的。”他俯身轻吻了下他的唇畔,将两人塞进衾被。   不到一刻钟,韩寂呼吸声渐稳和,深深入眠。   可那怀中的人,始终睁着眼。   天光初亮。   云阶轻手轻脚下床,取了衣裳,有条不紊地穿戴中。   这厢韩寂眼皮挣了几下终于打开眼,仍是睡意朦胧,“你怎起了,什么时辰?”   云阶锁紧腰带,边道,“我险些忘记今天是我娘的祭日,我去去就回。”   韩寂抬起手臂揉眼,“我陪你一起…”这时才发觉手腕系着绸带,他顺着绸带看去。   却同时云阶整装完毕,他弯下腰捡起绸带,使力一拉,只听索索声,绸带迅速收紧。   韩寂的手脚如牵丝木偶立刻伸直,眨眼间呈个大字被直挺挺帮在床榻四角。   紧接着口中被塞入一团锦布。   云阶翻个身下地,又将绳结打死,“韩寂,你知我最厌恶什么?”   韩寂空瞪着茫然的双眸,   云阶步步走近,眼波平静无澜,“我最恨别人谋我,”他一脚跪到床沿,眼神忽变狠厉,扬手对着韩寂的侧颈一记掌劈,“尤其是你。”   韩寂顺理成章陷入昏迷,那一句尤其是你,却听得真切。   云阶将衾被盖严实,在床边立了会儿。   天光大亮,是他该启程的时候。   来时行装不多,连佩剑也不曾带,此刻离开倒省下许多麻烦。   打开房门,鸟鸣清晰空气寒凉,晨曦耀彩宛如虹,他抖擞精神,踏出门槛。   走过银杏长廊,道口碰见凡生,一丝不苟得静等。   “萧统领,”云阶听韩唐是如此称呼的凡生,“他说今日免朝,和底下人说声勿去扰他,我娘的祭日我得去一趟,很快便回。”   凡生不着情绪淡淡赠他一眼,作揖领命。   到长街,云阶拐进了屋舍弄堂。   果然尾随的探子紧跟着他,只不过七弯八绕之后,都被他挨个打昏。   随后他买了匹快马直奔南城。   第一件事先去到张府。   云阶将身上仅剩的几张银票,一并放在桌上,“张老爷,以前我娘的殓葬费,该是够的,承蒙往日照顾。”   张老爷晨起遛鸟,面对云阶突然到访又快速离去,显然懵神,连句戏谑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第二件事去到学堂。   他摸出怀中翡石,还给张知晓,直言道,“我今日便回军营,以后也不会再回京,你珍重!”   张知晓握着尚有余温的翡石,见云阶急匆匆转身,忙给叫住,想起昔日之言眼神露怯,“……不算其他,这枚翡石可保平安,刀兵无眼,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平安。”说着递出翡石。   云阶看了眼翠绿温润的翡石,“不必了,生死有命,我原也不信这些,告辞,保重!”   言罢踏进马镫旋身坐定,扬鞭催马再无踌躇。   最后一件事,便是娘亲的坟墓,祭日只是个幌子罢了,他已认定论他君命难违还是军令如山,断断不再回京。   功名荣宠,生者尚无人共享,何况逝者,黄土白骨一抹青烟。   云阶捣了把墓地的泥土,装入空钱袋,最后摸着碑上名字,黯然道别。   秋末绿草粗糙,马儿食不下咽,扬颈低鸣。   云阶朝道旁看去,与那马儿相视一眼,不由勾起一丝笑。   忽来一阵风,如昨夜狂肆。   日头当空,暖光驱寒。   距近午膳时分,不见去者归来。   凡生纳了闷,踌躇不决走到房门口,手抬起又落下,决意再等一刻钟。   韩寂转醒,忿怒不可遏,挣脱不开手脚上的束缚,堵在口中的锦布顶得舌头发酸也无济,   最后干脆就这般躺着。   他到底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韩唐确实受命于他,打探云阶的旧事。谁料得知二人私下有约,虽是五六年前年少时许下的,却也让他郁郁许久。   他到底有信心云阶与他只差言语相倾的一步,因此才让韩唐出手。   而将人护在一方温良地,远离是非,可不因为他太在意旁人的眼光,以色侍人而求晋升之道是为不耻,韩寂都记得。   亏得他三番五次不顾杨湛劝谏硬要把人召回。   结果如何?襄王有梦罢了!   晌午将过,奉命跟踪的暗探一个未回,凡生彻底等不住,叩响了房门。   连叩几回,屋里星点动静也没有。   凡生试着推了下房门,倘若房门启不开他便作罢。   不过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   凡生又将门推开一些,“主子,已过晌午。”   “唔…”   里头传出一声简短的音调,凡生一听当即推门而入,   “属下该死!”   凡生请罪,连忙解开床头的死结。   “属下这就去追回凌将军!”   韩寂扯下口中锦布丢一旁,摆手制止,脸色倒较之前缓和,他慢条斯理得走到衣柜旁,取了件青灰色的衣裳。   凡生却觉平静的表象之下,有股煞气蛰伏,令他不敢二话。   “心藏沟壑,隐忍决绝,凡生,这种人,光挫他锐气不够,而且打不得,关不得,也好不得。”   韩寂说得无所用心,将腰带束紧,两手随便挥了两下弹弹衣裳。   最后他站在门前的一片煦光中,附耳对凡生吩咐了句。   凡生雷打不变的表情,忽然风起云涌,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闻,怔怔看着韩寂。   韩寂给了他再次肯定的点头,而后闲闲走向长廊。   一片银杏叶,空中打旋,不经意飘过韩寂指缝,被他双指夹住,瞬时就只见他摊开的手掌中,一束尘灰随风飘散。   雄鹰羽翮摧铩尽,安得遨游苍穹间? 第22章 第 22 章   二十二   韩军军营。   一个偏远主营的营帐内,二人一坐一立,表情凝结。   良久之后,云阶终于出声,长吁一口气,看向凡生。   神奇的是常年板着脸的凡生对上他的目光居然动容了,扯出个无比无奈的苦笑。   “凌将军,你好歹也回一封,否则主子极有可能不顾国政往军营来。”   云阶看着桌上的信。   自从他逃回军营,凡生每隔十日来一次,这已经是第七封信函了。   白纸黑字,字字抒衷肠,看得他阵阵恶寒,全身毛孔齐齐叫嚣,若非凡生在场,恐怕他故作镇定的脸皮早就崩坏。   不过他存有疑惑,自己不惜假装迎合而采取非常手段,不仅把人五花大绑而且还重手打晕,韩寂当真就这么放过他?韩寂费心费思不就是想将他困在京城,这种独占欲让他恐慌。   从前只以为韩寂的兵法韬略在战场上用得得心应手,没曾想这人万事皆谋,理由听起来还十分之应当。   韩唐曾问他,若知晓仍苦等,他将如何?   云阶想过,他对韩寂确实心有牵挂,但若知晓还在等,他自当要予以回应。两者相比,他可以任何方式赎罪,但不可失信。   韩寂便是了解他才这般做为。   可沙场之上生死难料,儿女私情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换言之,天下太平遥遥不见归期,张知晓不定能等多久,他亦不能自私到让他一直等。   许多事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韩寂不该谋他。   “凌将军。”凡生再次开口。   “稍等。”云阶取出纸笔,沾墨,利落干脆地书字。   不消片刻,他将纸张对叠,塞进信封交给凡生。   凡生旋即抱拳告辞,他频繁往返军营和皇宫,总算得了回信,正是着急回京的时候,连旧主都没辞别便策马启行。   云阶从京城回军营,未带任何加封的旨意,凡生多次前来,也无要紧之事,杨湛心有疑惑但没细问。   韩寂的心思,他这个做舅舅的,越发猜不透。   所以云阶请命搬离主营,自请训练新募的兵卒,他便同意了。   如此一来,若无大事,寻常军令便由云阶上级将领传递,他很少再去帅帐,潜心练兵,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起得比军号早,睡得比士兵晚,也不知他是在折磨新兵还是在折磨自己。   “启禀大帅,西面十里处有可疑情况,哨骑回报,一行六人商队正朝营地而来。”   杨湛一愣,停笔思忖一会,道,“传命凌将军,前去细查,他离那儿最近。”   寒风凛冽刺骨,天边乌云压境。   云阶立于军校场的高台,专注看着底下数千新兵。   尽管冷风扑面犹如刀割,不见有一人出错懈怠。   上到战场,是生是死全凭手中一杆□□。   这时童怀急急走上高台,   “将军,往西十里有情况,大帅下令,请将军前往细查。”   云阶对一旁使伍长道,“继续。”   那使伍长继续声如洪钟喊口令。   一队骑兵火速围住商队。   六人受到惊吓,忙不及掉头跑,当即跪地求饶。   其中一个扯下裹面的粗布,瑟瑟发抖,“军爷饶命,我等是过往商客…饶命…”   六人三辆马车,衣装颇为狼狈,车上一堆半满的麻袋,就此看来似乎是遭过劫,麻袋四处破损漏出一些不明之物。   云阶示意所有士兵下马。   士兵翻查过后,未发现有暗藏兵器。   于是提问开始。   “袋中何物?你等既是商客,从何处来,缘何到此,不知道边关战乱,军势重地不得擅闯?”   方才扯下裹面布的许是头领,满嘴络腮胡子长相很是粗狂,声音却战兢得不行,   “回军爷…我…们是浙苏商客,接了笔买卖,运送一批药材…到…西蜀地…谁知那卖家不知去向,打听后方知,他们举家搬迁避难,我们只得往回走,三日前遇上抢匪打劫…将我们掳到这陌生地,我们身上银两地图都…都被抢了,因此迷了路…这些药材皆是稀罕物,那些劫匪不识得,被我们打慌蒙混了过去……”   话倒是说得通,西蜀一带延至边关,时常有劫匪出没,多为十来个人一伙,且无固定藏身地,朝廷数次派兵也未能全部剿除。   此时一旁的童怀道,   “镖师走镖,商家买卖,怎可能离了地图就不识路?休扯谎!”   说着长刀出鞘,架在那头领后脖颈,使力,好似下一刻便要手起人头落。   寒风呼啸,那头头狂冒汗,哭着腔道,“饶命啊,小的不敢扯谎,军爷只看药材便知,”他颤抖的手指向马车,“底下几袋子,装的都是罕见的药材,灵芝,龙涎香,何首乌…雪莲…即便军爷没见过这些,军中总有军医……”   话音伴随啪地一声戛然,只见他眼一闭手一软,一头栽进泥里。   紧接一同跪着的几人爬着去搀扶那头领。   “主子,主子!”   “军爷,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主子被劫匪打伤,硬撑着领我们走出旷漠,我们已经……已经三天没进一米一水……放过我们吧……”   脸色雪白眼神迷离,一行人将饿昏的状态。   那头头衣衫下渐渐渗出血迹,云阶蹲下身掀起一角,伤口用粗布胡乱包扎,整块布已然被鲜血浸透。   “先押回军营。”他吩咐下,走到马车旁,伸手挤进麻袋堆里,从底下摸索出一枚干瘪的褐色东西,他嗅了一回,貌似是灵芝,是真是假有待军医辨别。   药材是真,而身份的真伪无从查起。特地派人去浙苏一趟未免小题大做,为防混入燕氏细作,杨湛下令一行人在营地最外围安住,派兵昼夜把守,不得私自走动,待伤势好转便遣送。   三日后。   夜半,云阶正预备睡下,帐外传来童怀的声音。   “将军。”   “进来说。”   童怀一身铁甲,面带愁容。   这孩子自打那队商客来到军营便一直心事满腹。   “什么事?”云阶披上外衣坐到桌案后。   童怀不吱声。   “还想着那些客商?”   童怀撇嘴,开口道,“我还是认为他们不可能迷路,好比我爹,走南闯北数十年,每次走镖前先计算路线,沿途几条岔路几个客栈全部一清二楚。而他们运送的稀罕物,价值千金,军医说那些都是能起死回生的药材,他们必定谨慎又谨慎。”   云阶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三日都是你负责监管,可发现什么异动?”   童怀耷拉着嘴角,不满意得哼气,“没有…”   “这样,”云阶忖度一会儿道,“明日我请见大帅,将他们遣回去,养了三日回程坐马车,应是无大碍。”   童怀一双眼立马闪光,“好,好!趁早让他们走。”   云阶摇头失笑,起身准备就寝,“那一行人若非奸细,便是我国百姓,你的态度未免……嗯…退吧,时辰不早了。”   云阶脱下外衣,一转身却见童怀站在原地,目光灼灼,脸上的笑容羞中带涩。   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蹙起眉,吐纳一口气息,冷下脸来,冲童怀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却那童怀会错意还是怎的,突然一个箭步到他面前,囫囵扎进他怀里,冰冷的铁甲硌得生疼。   没等他说话,这厢童怀便开始扯他单薄得可怜的里衣,迷失心智一般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云阶…凌将军…要了我吧,求你了…要了我…”   云阶连忙去捉童怀不安分的双手,来回折腾总算抓牢,可他的衣衫不成形状,胸口半敞,颈肩曝露。   “童怀!”   一声喝止,童怀终于停顿住,垂着脑袋低着眼不敢看云阶。   与此同时帐外有士兵道,“凌将军,姓九的客商请见,说有要事。”   云阶看了眼童怀,双手抓着他的手臂。   下一刻童怀转身跑开,与入帐的龙客商擦肩而过。   九客商许是看童怀看得入神,只听哎呦一声,他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摔了个脸着地,两道鼻血蜿蜒出孔。   云阶见状当下反应去扶一把,衣衫也没整齐备,玉佩吊在半空晃荡。   九客商抬起脸便被那玉佩吸引,顾不得擦鼻血,捉住玉佩贪婪地瞧了一眼。   云阶直起身,将玉佩藏进衣衫,回身拿了块干净的巾帕给他。   “多谢,多谢……”九客商擦拭着沾染粗黑胡须的鼻血。   因为胡子邋遢,只看得清他的上半脸,眼角脸颊几道细纹,一双眼雪亮,约摸岁至中年。   “大叔,深更半夜何事找我?”云阶将外衣穿上,这么下去,他估计自己得着凉。   “嘻…小的名叫九龙云,刚才见将军的贴身玉佩,价值不菲,小的闯荡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值钱的宝贝,可否请问将军,此物的出处?”   “我娘的遗物,”云阶随口说道,此人前后的表现,令他好奇,“阁下姓九?我孤陋寡闻了,世上还有姓九的?哪个九?”   “九九八十一的九。”九客商回道。   云阶指了下座椅,“请。找我所为何事?”   九客商规规矩矩入座,“小的思量来思量去决定来告辞,明早便走,边关将士们视死如归为国征战,真是…可倾可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生在福中不知福,惭愧啊!所以不敢多逗留,劳烦将士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啊,对了,那些药材全部赠送军营,也算我等为国尽的一份力,还请笑纳!”一番言辞可谓声情并茂。   烛火下云阶不自觉勾了下嘴,思绪陡然一转,目光凌然,   “大叔挥金如土,堪为世人典范。可不知你为何有伤在身,却不用药?你不会不知那些药材世间罕有,随便嚼一口,你的伤也不至于溃烂至此,险些伤及性命。”   九客商显然面目空白一瞬,僵硬地打了两声笑,“呵,呵,那是因为小的视财如命,如今体会良多,与将士们比起来,当真是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九客商躬身缩背,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云阶直直盯着他看,若有所思。   而后他起身走出桌案,“那么多谢了,待明早我回禀过大帅,差人送你们出营。”   九客商于是忙不迭站起,连连点头哈腰,“有劳,有劳!” 第23章 第 23 章   二十三   一行六人乘三辆空马车,在干冷的寒风里离开军营。   哨骑跟出百里,确定其切实往东走,才放弃跟踪。   此事告一段落。   要说人之情感,真是难以琢磨。男当婚女当嫁,自古佳人才子门当户对。   云阶想,他怎么偏生遇到的尽是一群喜爱男子的男子。   仔细追究,他根本没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唯一熟知的女子,就只娘亲一个,也便无法理解体会所谓男女间的情爱。   他的年少时期,因食不果腹而忙于生计,从没想过那些。   从军以后更无暇想。   于是乎所有事义无反顾地朝有悖人伦的大道上奔腾不息。   等他回过头来,已然回不去。   来之安之,他活得明白。   正是因为太明白,他才决定此生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老死军中。   禁忌就是禁忌,那是一方千城之国的君主,莫叫他留人话柄贻笑万邦。   “将军,我只想问一件事。”童怀墨瞳澄亮,脸上流露着忧戚。   被这么双大眼盯着,云阶感到不自在,别开眼道,“你说。”   把人唤来原做开解,童怀应是知道他的用意,先讲了话。   “你之前回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云阶抬了下眼,   童怀又接道,“你和那人好了吧?”他笑了笑,“这种事将军肯定不好回答,你可能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就是感觉,那天你回到营地已是深夜,一身风霜,只有日夜不停赶路的人才会这样,说赶路,不如说逃。”   云阶缄口,心事从不对人言,他一贯如此。   童怀那个笑意放大,似释怀又不似,“将军想要平步青云,选择他无疑是最佳的。不过我以为将军不是这样的人,你英勇善战,那些功名利禄都是迟早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停顿一会童怀双肘撑到桌面,凑近云阶,眼波斑斓,“他到底什么来头?我打听过,他是大帅带进军营的,大帅对他十分保护,我猜想,他姓韩,和帝王家有关,最少也该是个王爷,皇亲贵胄,断袖这种事即便有也秘而不宣,他注定要娶妻生子继承正统。我家中有长兄,轮不着我传宗接代,这仗打完,咱们可以归隐田园,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人嚼口舌。”   云阶忽地扑哧一笑,眼前的童怀,明明纯良到人畜无害,还有装作邪魅来步步引诱。   他掐指弹了下童怀的额头,“小子,你的想法很狡猾。约定俗成谓之宜,正道堂堂,莫往歪路走。”   童怀吃痛,揉着额头,魅惑的表情立马破功,噘着嘴委屈极了,“将军,我是真心的,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是忘了他吧。”   “忘什么忘,我只记得我们是军是卒,勤练武御外敌,打赢每一场仗。”云阶坐下,翻开新兵花名册,因这批新兵是他训练,分拨给哪营哪军的任务便落他肩上。   “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啊!”童怀嘟囔一句。   “…这我哪知,只要燕氏一日不撤出我国疆土,这仗就没完。即便战事平息,边关仍少不得驻防。”   “这么说来,将军打算一直一直呆在军营?”   “嗯。”   “喔…那就好,那就好……”童怀自言自语自笑自话。   “奇怪,最近燕军毫无动静……”云阶有所想到,不觉叩桌面,“吩咐下去加强巡防,不可偷懒懈怠。”   童怀连声道好,愉快地蹦跳出营帐。在他想来,朝夕相处,不怕拿不下人来。   云阶在这时轻叹一声。   童怀小孩子心性不错,转眼阴郁一扫而空,不过观察很细致,人聪明心思也敏感,好在天性乐观,只等有一天想通透也便了了,有道是人心易变。故而他不愿言语过激。   过了有一段平静祥和的日子,外敌安分守己军营按部就班。   难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敌不犯我我不犯人,可燕军是在国境内安营扎寨,敌不动,我不能不动,将燕氏驱逐国界才是最重要也是最终目的。   想归想,军令首当为遵。   因而这日杨湛的卫兵来校场传令的时候,云阶只以为,即将开战。   冰雪融化,天地换新,战机随之而来,大抵如此。   他沿路穿梭军营小道,遇上几个将军。   眉开眼笑冲他抱拳,“凌将军,恭喜!”   说完也不拖泥带水多寒暄几句,昂首阔步各忙各去。   云阶按下没问喜从何来,懵懵然朝帅帐走。   拐过卫兵的营帐,看见站在帐外的凡生,他猛地顿住,消停几月,又来?   凡生眼亮,瞥见人影朝他看去,破天荒得先打招呼,语声响遏行云,“凌将军!”   按照以往惯例,若是送信函,凡生自会主动寻他。   云阶隐约听见帅帐内的谈话声,窸窣的动作声,似有人往帐外来。   他当机立断打转脚步,眨眼间消失在凡生的视野里。   真蠢,早该从道喜的将军那儿发觉,大帅无军令下。   这边施施然慢步走出营帐的韩寂,一脸茫然,扫眼四顾问凡生,   “人呢?”   凡生应道,“走了。”   韩寂啧了声,要给凡生甩脸色看,眼神扫过去,最后只是呼出口愠怒的气息。   打云阶看见凡生,疑心自然就起,和那一声高亢的称呼没多大关系,反而这一声是提醒他人来了。   他没想到云阶竟敢公然抗命,可见他多不招待见。   韩寂再次回到帅帐,拂了下袖口,里头放着那封珍贵的回函。   上书六字:国事为重,勿念。   好个勿念。   他把半年民政国政一个月内定案,说废寝忘食不为过。   千里迢迢故地重游,故人却…避之唯恐不及。   “寂儿,”杨湛问,打量着韩寂苦丧的脸,“凌将军怎走了?违命不遵可是头一次。”   “许是知道我来了。之前书信里龃龉了几句,不高兴见我。”   “嗯?难不成你的身份他还不知?”   “我没在金殿见他,他若知晓难免生分,论起兵法来就心存忌讳不敢畅言。”   “噢……据我了解,凌将军不是这般小气的人,罢了,你先作歇息,住北边营寨,那儿清净些。” 第24章 第 24 章   二十四   傍晚时分,云阶刚从校场下来,卫兵又来传唤。   这次他不可不去。   因为是营中的聚会,嘉奖各路将军升官进级。   这道旨意自然是随韩寂而来。   近百人的大营帐内,座无虚席,云阶刻意去的晚些些,于是捡了个末座。   随后杨湛入席,扫视一周发现座次不对。往常表彰大会不比这次隆重,一杆将领齐聚校场,由他慷慨陈词一番鼓舞士气一番,然后各自和底下将士庆功,没那么多规矩,毕竟战火延绵十余载,放松的机会寥寥无几。   这回不同,国换新君,首次大肆封赏,军营上下必须以此为重中之重。   “各位将军,五个数的时间,依序站齐!”   杨湛铿定吼话。   话音落,满堂脚步声。云阶认不全在场的将军,盲目转了几圈,稀里糊涂被好多只手推到长桌前三位空座。   站在杨湛后侧的韩寂,默默看着这一幕,暗暗憋笑。   云阶无意看他,却还是瞥见,不由自主扔去个白眼。   这时杨湛面向一旁凡生,后退几步。   凡生出列,摊开卷轴。   众人跪地听宣,   “自古君王安天下,式赖师武臣力。迄今兵连祸结,残夷百姓,诸将国之重臣,勠力同心,镇守山河,释朕与万民之忧患,厥功至伟……”   宣罢,众声谢恩,杨湛接旨。   宴席开场。   杨湛高举酒杯,“第一樽,遥谢我主隆恩渥泽!”   云阶有模有样跟着举杯。   “第二樽,敬诸位将士,殒身不逊保疆卫国!”   “第三樽,燕氏不除,誓不罢休!”   一众将军热血沸腾,激昂的呼声回荡上空。   可怎么想怎么看,云阶只觉那悄无声息站在杨湛身后的韩寂,像个旁观者一般,津津看戏。   天下人不识其君总该闻其名吧?   杨湛有话发下,今夜不拘礼节畅饮畅谈。   四座互相走动敬酒的时候,韩寂鬼魅一般走到他身旁,声音压得极低,   “喂,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云阶横去一眼,“有什么可奇怪的。”   韩寂勾走他手中的酒杯,杯口放唇边摩挲又不饮下,光嗅酒气,斜眯着眼睛觑他,“你不好奇为何他们都不认得我?”   “假名,是吧?”   韩寂一丝惊讶过后,将杯中酒喝干,捞起桌上酒壶,斟满空杯,“那你可想知我的真名?晚些再告诉你,记得别叫你的跟屁虫守夜。”   他把酒杯递到云阶面前,云阶一把掳过,凉凉说了句,“真遗憾,我没兴趣知道尊驾大名。”   说完他端着酒杯转身笑呵呵融入敬酒的氛围。   韩寂扶额,啜自己一口默默站回原位。   果然吃软不吃硬,应该像书信中一样恬不知耻方是上计。   这厢云阶钻入人群,酒过几巡后,和一个有些交情老将聊上话,   “我自打从军起,还未遇过这般隆重的场面。”   “可不是,上回已经是十几年前打胜首仗,先皇在世的时候。”   “嗯…咱们定康君上代代仁厚,是我等之大幸。”   “君上比先皇英明,若不是先皇沉迷美色懈惰国事,战祸早该平息。”   “老将军这话要被听见,可是犯上!”   “嘘,那你还不轻声!”   “是是……”   “我听闻先皇曾欲将皇子送入燕氏作人质,以换和平。”   “后来怎样?”   “大帅立下军令状,五年内将燕氏击退至渭河,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那位皇子是现今的君上吧?”   “先皇就一独子。”   “我想起曾路经一极显赫的王府,匾额写的是…□□。”   “先皇的唯一一个嫡亲兄弟,先皇十分宠爱。”   “噢……如此说来,我朝就只一位韩姓王爷。”   “先皇在世时有过赐姓的先例,别的韩姓王爷应该也有,没有秦王尊贵是肯定的,军营里不是有个姓韩的参军吗?不过他的具体身份没人知道,流传的一个说法说他是先皇所赐的韩姓子弟,你和他多有来往,你知道吗?”   “……我哪去打听这些…想来惭愧,从前在南城老家都是闭门不出,连当今君上的名讳都不知…”   “很正常嘛,当今君上与你差不多年岁,你又在军营五六载,他总不能下道圣旨宣扬四海。”   “……老将军是知道了?”   “我得想想…太久了…好像是……韩…陵…玄?是这个,没错,是叫这个,亏我这把老骨头除了打仗还能记起,哈……”   最后百来人个顶个的面红耳赤。   宴席散去,韩寂一不留神已捉不到云阶的身影。   子夜,万籁俱寂。   守夜的火把熊熊燃烧。   一个身影静悄悄来到西边营地,径直走往将军帐。   童怀时刻警惕着,凡生一出现,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人拦下。   “将军已就寝,有事明日赶早。”   凡生冷冷看着他,蓦地脚步瞬移,一个侧身避开童怀。   “休得擅闯!”   童怀提步,声音不觉提亮,招来巡卫队士的警觉,铁甲铮铮迅速往此地靠近。   凡生到帐门口便停住,朝里头望一眼,见那床榻上一人背朝外侧卧。   他回头目如刀刃剐了眼童怀,   一言不发地打哪来回哪去。   韩寂听完禀报,一张脸别提有多难看,长长挂拉着。   没法子,只得饮恨睡下,另谋出路。   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所以韩寂老大清早天蒙蒙亮便去营地堵人。   留给他的却是一方空营帐。   询问过方知,帐中将军寅时就前往校场练兵。   接连三日。   西营流传凌将军晋升之后疯了,莫名恋上军校场,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第四日夜。   韩寂熬得双眼乌青,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于子时领凡生光明正大地来到西营。   不出所料,童怀又将亮嗓。   凡生在他出嗓的那一刻,成功将人劈倒。   韩寂指营地旁漆黑的林子,低沉着声儿道,“扔去树林。”   当然凡生不会这般过分,把人扛进林子之后,自个儿也藏在里边,暗中留意四周动静。   韩寂迈入营帐,眼睛盯床榻衾被,一步一步靠近。   半丈远的距离,他停下,提气,足尖轻踏,一跃而起,直接把人连带衾被囫囵抱住。   云阶正是浅眠入深时,突然身上如遭巨石碾压,受惊到整个人翻跳起,一脚将衾被踹到床尾。   他定神一看,那块巨石竟是韩寂,舒了口气的同时脸也僵住。   韩寂胸口正中一脚,力道不轻,他捂着胸口,很是无辜得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云阶问,靠坐床头缩起手脚。   韩寂翻身躺平,手仍捂胸,“我说告诉你真名来着,你这个人总不听话。”   “知不知的有什么所谓,还能直呼不成。”   韩寂扭脖,手支侧额,玩味笑道,“准了,听好,我叫韩陵玄,韩寂是别名。”   云阶俯身扯被头,韩寂手肘打滑,哧溜滚了几个身切实滚到床尾。   “讲完你可以走了。”   韩寂懒懒地挪到床榻中央,摆明赖着不走。   “就在这睡。”   云阶施展手脚猛抖衾被,“你疯了吧!”   韩寂死躺着不动,“我没疯,有传言说凌将军练兵练疯了。”   说完他踢掉靴子身体全部翻上被面,“你放心,若有人问起,我自会打发。啊哈,我都三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行行好,让我踏实睡一觉吧。”   韩寂打着哈欠,爬到床内鸠占鹊巢。   云阶本也困得慌,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韩寂轻微的鼾声,最后他也熬不住,挪到床边沿昏昏然会周公。 第25章 第 25 章   二十五   这个心安理得挤在别人床榻沉睡的家伙,睡颜安详,纯粹无争,实在很难和他的所作所为融和在一起。   每当想起那些露骨又羞耻的书信,什么心如匪石不可转,思君不见如痴狂……七尺铁骨铜皮为肤的凌将军,恨不能挖道地缝钻进泥里消失。   是人都爱听甜言蜜语,韩寂用对了法子,尤其在感情方面一张白纸的云阶,无形中被潜移默化地接受了。   否则这夜,怕是宁可惊动三军张弓架弩,凌大将军也断断不肯让这一国之君进到营帐且如此安稳地睡着。   黎明破晓,军号悠扬四起。   云阶不再发愣,轻手轻脚挪出被窝,穿上甲胄,照常去军校场练兵。   试想接下来,两个男子同床共枕的消息传出,必然招致各种闲言碎语,他选择秉持一贯装聋作哑。   韩寂说了,他自会打发。   到底人心是充满矛盾而又柔软的,若直白露骨的衷肠无法将其打动,加之不远千里与君相会,抛却道义不说,单单于情而言,足可让人暂时抛却芥蒂。   看那厢眯开一条眼缝的韩寂,偷偷看云阶离帐,揣着无限窃喜再次入梦——他离成功更近一步。   帅帐之中二人对坐饮茶。   “寂儿,军营不是久住之地,预备何时回宫?”   杨湛已然知晓韩寂夜宿将军帐一事。   “朝中并无大事,多呆些时候无妨。”   “你昨儿半夜找凌将军去了?”   韩寂不动声色,啜了一口清茶,才道,“他练兵回得太晚,论起战阵来又忘了时辰,就在他那睡了一宿。”   去岁那时,两人营帐离得近,彻夜讨论兵法,不是没有过。   杨湛听这么一解释,便不再追问,说起眼下情势,“距上次偷袭,燕氏小半年没动静,我军损失也不小,休整半年军力恢复得差不多,有消息报他们正往四邻募兵,车池那边,怎么说?”   “舅舅意思如何?”   “燕氏虽是小国,但民风彪悍,特别云氏一族人,掌握燕氏全部兵权,非常好战。如不能把他们一举歼灭,势必卷土重来。我想,最好让车池出兵,与我军里应外合。”   “燕氏现在不比十年前,舅舅出征以来,他们寸土未进,如今只剩锁鸿岭一道屏障。长此以往,燕氏与我军相持不下,极有可能转而去侵吞边邻小国。车池若不肯出兵,迟早覆国。我会尽快发函给车池国王。”   韩寂在杨湛营帐过了一晌午,闲来无事又去西边营地。   但很识相不鲁莽,没敢直接去军校场。   只在简陋的军帐里瞎转。   瞎转的结果十分之满意,他从桌案的抽屉里翻找到了自己的信函。   于是又赏读几回,再次认可信上的每一字每一句,独自咧了一下午的嘴也不觉累。   云阶下了校场,便径直回营。一路上他耳听八方,生怕某一处三两扎堆的士兵议论昨夜之事。   所谓做贼心虚大概就是他这样。   其实以前他和韩寂就来往深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韩寂是参军,又将离军营,选中了他传授学问。人们要议论也当是羡慕他前途无量,确实也是如此,荣升大将军。   军营不是集市,口舌虽多,但不会乱嚼,军规军纪都是定死的,条条款款摆在那。   到自家营帐门口,他才想起今儿一整日没见童怀人影。   进到帐中,他呆在原地半刻,见韩寂悠哉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一桌摊开的纸张傻乐。   “你做什么!”   云阶登时脚底冒烟,哧溜冲到桌前,迅雷不及掩耳把纸张全数攥手里,几乎拧成一团。   韩寂看着自己的心意皱巴成泥也不气恼,笑意未泯,   “我写的还不能看。”   他绕出桌案,“老实说,藏得这么深,可有常常拿出来回味回味?”   云阶恶心劲又犯了,走到烛台边,端起手就要点上火。   韩寂跟上前,“烧了也无妨,我再写就是。”   云阶打斜眼瞪他,手落一寸,纸团吃着火,迅速整个燃起,在地上烧成一摊黑灰。   这下韩寂似乎有些恼了,遗憾地抿了下嘴,转头走到桌后,抖出一张白纸,碾墨,执笔,意欲当场作情诗一首献相思。   可惜云阶没他这般好心情,三步上前夺下毫笔,横眉竖眼厉害模样,   “你把童怀弄哪儿去了?”   韩寂闷笑,胸口颤悠几下,嘴上道,“凡生看着,不会拿他怎样,少根寒毛找我问罪。”   见云阶鲸吞牛饮般顾自灌茶,他又道,“那小子倔得很,欠收拾,你平日里太放纵他。”   云阶哼哼,“他既没违抗军令也没胡作非为,何来放纵一说。”   凉水下肚五脏六腑嗖嗖凉,他喘口大气,追问,“你怎么收拾的他?”   韩寂笑眯着眼,摊手表示自己清白,“就捆了丢那,谁叫他好赖都听不进,过几日等他安分了再放他。”   末了他凑近云阶,冲他耳旁说话,“毕竟是你手下的兵,我哪敢滥用私刑。”   云阶忙捂住耳嫌弃得躲开,该说的说完,他感到不自在,取了本兵书,往桌后一坐,希望韩寂觉得讨没趣自个儿走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韩寂这尊神不请自来,他不想走,谁人赶得了他。   没过一会,韩寂又凑他面前来,神情却正经八百,   “你近来在研究战车阵?”   云阶头不动眼不抬,干巴巴回道,“从这到锁鸿岭,穿过小片树林之后便是一马平川,平原作战,我认为首选战车。”   韩寂点头认同,“你有数了?”   “这些日子忙于练兵,不曾静下来仔细揣摩,战车必是要打头阵,和冲锋兵骑兵相互策应,但以往战斗,因地势不利,并未重视战车的用途,重新启用的话…战车兵…阵形等等…额…怕是要费些功夫。”   说到打仗,云阶分外认真,思绪难免滔滔不绝。   讲完一番话,未闻韩寂发声,他不由扬起了头看向对面。   韩寂笑眼弯月,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他欠身弯腰,隔着桌案,在云阶反应过来的刹那,偷取一记香吻。 第26章 第 26 章   二十六   凉水逐渐烧开,轰隆轰隆升腾。   云阶的脸就像那样,目所能见的,从一抹羞红晕染成酱色。   可惜紧接着,韩寂好死不活提起往事,几句话成功让云阶褪了色,但其实他的本意是好的。   挂着的笑容依旧宠溺,“为着张知晓的事,我郑重向你道歉。唐二的话你不必介怀,我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对我有心!”   云阶那脸迅速结霜,“我要正是他说的那般呢?为了功名利用你。”   韩寂仰头,朝天呼出口气,“不打紧,千金难买我愿意。”   云阶眉心不由地聚拢,“便是说我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你都护着?”   韩寂毫不迟疑回道,“那是自然,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自然得护着,不过别忘记带上我。”   “你…”云阶气得咽声,重重坐下椅子,猛摇头,“真是无可救药!”   韩寂散漫踱步,到他身旁,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一颗赤诚之心,确实无药可救,你得好好替我揣着。”   云阶扫下肩上的手掌,正色道,“别搅扰我,这册兵书我今日得看完。”   韩寂凑眼觑,剩余书页还有半个指节厚,立马不满了,“我说,训练新兵不用你做将军的亲自出马吧,听闻是你主动请求的?忙得昏天暗地的好受?”   云阶睨他一眼,不作答。心道,再没有比无暇他想更好受的事了。   他躲到边营来,自请练兵,就为了清净自己,心里暗暗把韩寂会将如何处罚他盘算了遍,贬职降级甚至充当马前卒,他都做好了领受的准备。谁想来的不是降罪诏书,而是一封封恬不知耻的□□,现下,淫贼亲自堵上门来了。   韩寂却不作罢,又道,“作为将军事必躬亲是好事,但事事亲力亲为未必就好,军营里大大小小将军伍长不计其数,谁都想有立功表现的机会,适当地,该退则退。”   云阶又摆去一眼,故意抬扛,“嗯嗯,军中不乏有才之士,也非缺我不可,我做到这个位置,犯不着劳心劳力,可以享清福了,光坐着闲着,四海就能升平,天下就能无忧。”   韩寂深深凝视,那嘴角渐渐浮现狡黠,伸手勾他下巴,使得他抬头也看着自己,“不如凌将军试试躺着如何?”   询问只是例行,身子最为诚实,韩寂微微张开口,俯腰贴近,吃住云阶的嘴唇。   许是因为太过轻柔,云阶竟呆木。   却有那不解风情的人叩响虚掩的帐门。   “主子,该用膳了。”   一声天外来音,把云阶惊醒。   韩寂欺身跟上,用自己的非礼勿视半遮不遮的形象把云阶挡在视线外,“进来,先放着。”   想来避嫌一词韩寂不知道,转头又贴紧怀中的人。   所谓流水的侍卫铁打的凡生,被舅甥二人用作贴身护从,绝非只是看重他一身的武艺。   但见凡生端着食案,推门而入,匆匆走到桌前,放下,转身,带上帐门,从头到尾眼神没飘一寸,脚步没停一瞬。   只最后守定在营帐门口的时候,他掀了下眼皮,看了眼挂在天尽头暗灰的月牙。   (删了一些,呵呵,) 第27章 第 27 章   二十七   韩寂这个名,是在他十五岁那年随军,杨湛改的。   一朝储君迫不得已去边关荒凉之地吃苦,此事不仅瞒着天下人更不可让燕军得知。   但是朝堂之中有人知晓,无可避免。比如秦王。   所幸秦王的势力只在皇城盘结,也没愚蠢到私通外敌,新旧国主的更替有惊无险。   皇权稳固之后对外宣明身份,一则以加深军民的拥戴,二则激励军心,但韩寂再次回到军营全无要走迹象,看样子还要待一阵,杨湛琢磨着,韩寂对参军一职乐在其中,依眼下的局势来看,君上这个身份宣不宣明无甚紧要。   可他发现,韩寂不对劲。   一日之中多数不在北营,且夜夜留宿将军帐。那二人的关系过分亲密。   说这厢,久旱逢甘霖的韩寂把云阶做弄到次日两脚发虚腰膝酸软,可怜凌将军未免招人生疑,仍坚持校场练兵。   接连三日,云阶终于经不住韩寂软磨硬泡,接受了他的提议,将练兵事宜交给下属将军,仔细专注战车阵。   韩寂言出必行,当真不再‘纵欲’,投入钻研兵阵的模样,倒像个正经人。   杨湛私访到此的时候,这二人正当头顶头伏在桌案,中间一张战车的结构图。   关于重新启用战车的想法,已经禀告过,杨湛原也有此意,当即吩咐下器械库加紧再造战车。   “你说在这车轮上装上刀刃?”   “嗯,长戟车轴杀伤力太弱,改用刀刃,战车奔驰的过程中能迅速割伤甚至切断马匹和人的肢体。”   “战车之所以逐步退出战场,不单因它受限于地形,骑兵机敏灵活,弓手射程占优,更有先锋的长矛,相比之下,战车明显存在致命的弊端,刀轮还未发挥其用作,战马和士兵就先倒下。可是平原作战,天时地利,战车有其优势所在,不用可惜。”   “这次明显利大于弊,我相信敌军一样会用战车。”   “以战车对抗战车?”   “没错,除此之外,战马和战车兵也需整改……”   云阶忽然停下,看着帐外。   韩寂随他的目光扭头,扫见杨湛出现在营帐门口。   “大帅。”两人先后作揖。   杨湛踱步上前,看一眼桌案上的图纸,“继续说来。”   云阶退开两步,谁都能发觉,他变得拘谨起来。   “我意,给战马披上铁甲,战车兵亦是,须得盔甲齐装,弓手仍使箭,长矛换成狼筅,狼筅这种兵器,可攻可守,主要抵挡敌方长兵器攻击战马。”   杨湛想了想,“既是你提议的,就由你督办吧,给器械库加派人手,抓紧打造。”   随后他瞥了眼不怎整齐的床铺,来回看二人,笑道,“你们两还真是志趣相投,论起兵法没日没夜,也当注意休息,寂儿,稍后来我帐中。”   韩寂道是,杨湛再不多言,随即离开。   云阶转身归整桌案,没再讲话的意思。   韩寂瞧瞧外头,又瞧云阶后背,边走近边道,“我去去便回,等我随你一起。”   云阶垂眼不抬,转到桌后,手中忙不停,“这几日我得呆在器械库,你也该回自己营帐了。”   韩寂蹙眉,斟酌着问,“你担心大帅察觉?   ”   云阶手停了下,又继续把手中的兵书摆回书柜,不作声。   韩寂一笑,凑上前,捡本书册放手中待递给他,“我这就告诉他,说我看上他手下的将军,问他要人。”   云阶忽转过身,定定看他,只一会儿,他的嘴角略起了个弧度,抽走出册塞入柜中,“何不昭告天下,你是不是以为天底下,无人敢忤逆你?”   韩寂发怔,神色一僵,“这话何意?”   云阶淡淡笑道,“没什么意思,我该去了。”   说着径直往帐外走。   韩寂怔在原地,脸色黯淡灰沉。   有这么几日相处愉悦,是因为两人都没把话放到台面上来说。不说,不代表芥蒂不存在,说了,问题仍无法可解。   杨湛的突然到访无疑给云阶敲了一记警钟。   韩寂是何人?军营又是什么地方?这些云阶心里清楚,只待韩寂贪欢足了,好生回京。断袖这等丑闻,落在帝王家,自然秘而不宣,这不正是韩寂将他困在京城的原因,可偏要故作玩笑,惹出不快。   “舅舅找我何事?”韩寂情绪不高,声音也干巴巴的淡而无味。   杨湛忍不住哼笑,觉得韩寂兴致低落得很莫名。   “又为回京之事?”韩寂接道,“舅舅放心,一应事宜处置妥当,国家大事非儿戏,我懂。”   言外之意多明显,无需杨湛屡次提醒催促。   杨湛精明,已然听出话外音,他保持着慈眉善目,笑着道,“看来我打扰你们讨论兵阵了。只是听说你连日没在北营,战事要紧,也需得保重身子。”   韩寂点了下头,欲转身出门,   杨湛叫住他,“方才疏忽,替我转告凌将军,春雨将至,战甲兵器一事不必操之过急。”   韩寂闻言,灰蒙的眼闪过一丝亮,语气如常,领了命退下。   却杨湛看着帐外,万千愁绪锁眉,久久未能舒展。   这厢韩寂走到半道,心中气不平,掉头回了自己营帐。   入夜时,又忍不住差凡生去探探人是否回帐。   得知帐中漆黑无影,他只好睡下。   次日晨起他就后悔了,稍作收拾便要往北营去。   凡生提醒了句,今日会有急函送到。   但这没能阻止他的脚步,只遣凡生作等。   器械库樟木搭建的百丈营地。   到处是赤膊的士兵,打铁的吆喝,吆喝的拉风箱,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韩寂顿时被这场景看呆。   一个肩扛半成品铁器的大汉,眼不看路,钝铁杆子往韩寂脸上招呼,韩寂及时退后闪躲开。   有人发觉炼器房来了外人,一个手握大锤的汉子,朝韩寂走去,豆大的汗珠从他发际生出,滑溜溜从他脸上奔跑,打在胳膊胸腹,把铜色的肌肤浸润得越发黝亮。   他问,“将军找哪位?”   韩寂张望了会儿,回道,“凌将军。”   那人抬手一指,“凌将军在兵器房,出门左转就是。”   走不过半柱香,就见一木牌,赤红三个大字,兵器房。   守门的侍卫居然认得韩寂,向他施礼,“参军。”   韩寂略微点头回应,自顾走进。   整个兵器房冷光森森。   不时有士兵出入,将新制的兵器归类放置。   云阶正在一面墙边,排查旧狼筅是否有损坏。   这时韩寂声音响起,“你一宿都在这?”   云阶回了下头,面色已能作答。   “大帅有话,马上就是春雨季节了,不必着急赶工,照常即可。” 第28章 第 28 章   二十八   碧空如洗,像一面湛蓝的湖。   天际云层阴郁,无声无息地融合,愈来愈浓重。   兵器房,打铁磨刃声近在耳边轰鸣。   韩寂说罢立在一旁静等。   云阶招来一名搬运兵器的士兵,吩咐将受损的狼筅回炉重铸。   他一夜没合眼,多少有些乏,走到韩寂身边时,嗓音低沉,说了句,“回帐吧。”   韩寂立马展笑,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亦步亦趋。   走了一会儿,云阶顿脚,抬手作请姿,意思要韩寂走前边。   见韩寂老老实实大跨两步,他才跟上。   回到营帐,云阶用凉水擦把脸,抖擞精神,抽出天象书翻看一眼,他对那厢干坐着的韩寂说道,   “今年春雨似乎早很多?”   韩寂把坐热乎的椅子连同自己挪到桌案边,略带愁色,“司天监上报,今年天象不吉,西官仙后座时而隐匿不见,时而异常眩亮,还有南官朱雀也较之幽暗。”   云阶默然片刻,说道,“新君继位,国本尚不稳,天人感应星象有变属正常,无须太过在意。”   韩寂忙不迭点头,“祸兮福所倚,我不担心天象一说。”   云阶不接话,眼神发直盯书册,似有所想。   韩寂因昨日几句龃龉耿耿于怀,此刻提不起心思打趣,生怕又惹他不高兴。   于是一大段的沉默。   良久,云阶清咳一声,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和你说明。”   韩寂笑不出,勉强勾了下嘴,“你说。”   忽闻凡生禀报,“主子,京城急件。”   韩寂挑眉,喜忧不明,“帐外侯着。”   云阶连忙道,“不急,你先忙,我去躺会儿。”   说着要起身,韩寂按住他的手,“没什么可回避的,你也与我一道我参详。”   随后扬声,“进来。”   凡生一脸麻木不仁地把一小沓信件搁桌上,拿余光瞧了眼云阶,不轻不重说了句,“有封是宫里的。”   “知道了。”韩寂随口应道,没问哪一封才是,将信件分成两半,另一半推到云阶面前。   云阶此刻不知该不该站起让韩寂坐主位,凡生说完果断离场,打消了他的游移不定。   韩寂一拿到信便拆封,一目十行浏览。   云阶盯了会儿韩寂,才启开最上一封信件。   好巧不巧,他手上正是宫里的来信。眼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韩寂半分没察觉,   他正当怒火冲头。   其中一封信函,淮南一带数日连降暴雨,冲垮河堤,河水泛滥导致民田被淹房屋倾塌。他离京之前早早下发饷银,命淮南知州整固河堤,可那知州自恃老臣玩忽渎职,进程一拖再拖,以致于灾情一发不可收拾。   啪一声,韩寂甩手扔出信函猛拍桌子,“这个老家伙,越发糊涂,早晚得砍了他!”   而后他看向云阶,怒气见缓,“你那可有要紧事?”   云阶将手中的信和未拆封的信函一并放到他面前,“该是有吧。”   韩寂见他嘴唇和面色一般浅白,以为只是一夜未眠累的,拿起信垂阅,却就那么一眼,他像被人蒙头捶了一棒,怔怔抬头。   云阶露齿一笑,“祸兮福所倚,咱们定康后继有人,是件要紧的喜事。”   此信所言,君后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反应强烈,加之忧思过度,寝食难安,恐生滑胎之象,希望君上回京予以安抚。   韩寂手指略微发颤,手不自觉垂下,藏在信纸底,“就一次,元夕夜宴,醒后方知,宿在杨氏宫里。”   “这事无需多解释,”云阶站起,打断了韩寂的话,他背过身拿笔墨,“我这儿都是些粗纸,若不能用,只能上别处去找。”他捏着墨锭眼睛询问。   韩寂点了下头。   于是云阶开始有条不紊得碾墨,   帐内陷入沉静,墨锭一下一下碾砚台,发出轻微的磨砺声。   砚台融出一汪玄青的墨池,云阶将墨锭搁置,再次出声,“处理好正事,叫我一声。”随后走往床榻和衣躺下。   韩寂双眸蒙了层灰,好像那墨锭磨遍了他的五脏六腑,将眼里的黑,悉数抽离。   这事不能怪凡生没提醒,不能怪云阶耍手段弃他,怪只怪相思成疾,误把苦酒作良药。   晌午过后,天□□得极快。   天云无处依,重重郁结。   韩寂回书完毕,却没叫醒云阶,独坐在营帐里发愣。   床榻上的人没转醒过,也没翻一次身。   到伸手只见虚影的时候,韩寂终于站起,来到床边,挨着云阶躺下。   这时云阶动了下,往床内挪了一身。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寂静中有了声响。   云阶翻过身,仰面躺平。   “韩寂。”   “嗯。”   闷声的回应近在枕边。   “你见过最寻常的人家是什么样?”   韩寂默了片刻,“父慈母爱,兄友弟恭。”   云阶笑得无声,韩寂见不着,他埋在云阶肩头。   “有比那更寻常的。小时候隔壁的两户邻里因为一只鸡蛋足足争吵一个月,后来他们怀疑是我偷的,守在我家门口数落我娘,我娘迫不得已带着我远走百里在京城落脚。到了京城,饿极的乞丐与狗争食,流浪汉抓身上的虱子充饥,视财如命的地主老爷肆意□□下人,这些我日日都能看见。你可知我是怎么做的?我像所有人一样躲着走,无限止地忍,而从没想过出人头地。直到我娘去世,我才走上这条路。”   韩寂把头埋得更深。   “看吧,我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得过且过,寻常至极,我怕被人说是非,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韩寂始终沉默着,隔了一会儿,云阶扭侧头,颈旁气息萦绕,温热,微促,   “你是真心的吧?”   感觉到韩寂点头,他接道,“我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想必心里忍下许多,所以我想,你这次来是不是劝我回京,”   韩寂僵了一下,云阶咯咯笑了两声,“你我到今日,算起来相识不过一年多,却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年,我不喜欢纠缠不清的人情,咱们该有个了断。”   韩寂声音略微发飘,“你想怎么了?”   “别强迫我回京城,其他都随你。”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你和我都不希望这事被别人知晓…我只是个俗人,做不成日日期盼君王临幸的男宠。”   又是一晌静默。   “韩寂,”云阶说道,“你有你的天命,我有我的底线,互不强求。无论多久,一辈子也行,你还惦记我,三秋五载来看我一回。”   一阵窸窣,韩寂从床榻坐起。   却是无话。   纵有万千言语,无从说出口。扎在他心里的执念,容不得他忍受各安一方徒然相思。   论狠心,他到底比不过。   床沿倏然一轻,营地的火把这时亮起,云阶只见到韩寂的背影,转眼消失,身旁的余温也很快散尽。 第29章 第 29 章   二十九   晨光曦微。   云阶出营帐时,见童怀守在门口,便知韩寂已然离开。   虽然韩寂没同意也没否决,但也无法和他拖延下去,想来国中发生的事情不小,该是连夜启程的。这一去,大概不会再来。   凡事皆有因果,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他知自己再一次弃了韩寂,可又能如何,他已经站在最低线。除了军营,天下之大无他可去之处。   并非舍不得虚名,十几年的颠沛,世上勉为其难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也就这度过七年光阴的军营了。   今年的天象确实异常,春雨不仅提早一月,雨势堪比去年决渭河之水。   部分地形较低的营盘积水成塘,不得不转移并帐。   器械库虽幸免,但连续几日大雨,空气潮湿,许多旧兵器沾了水,很快出现锈迹。   云阶命士兵在兵器房内点上火堆,日夜看守。   这天大帅差人前来巡视,临了唤他前去帅帐。   许是不放心,要亲自过问。   云阶隐约感觉,杨湛前次忽然造访,那捉摸不透的眼神,心中已然生疑。   帅帐四周的卫兵较往日少一半,云阶打伞站在帐外,里头有人,杨湛正在训话。   雨像铁珠打在伞面砰砰响。   依稀能听见帐内杨湛的声音。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军营重地每个将军士兵都如你二人这般……还打什么仗!卷铺盖回家亲热去!”   “这事传扬出去,二十万大军一人一句闲言,你们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你是卫威将军,一军表率,军规军法纲常伦理被你吃进肚里了?!还是位高权重无所畏惧?!他是你的兵,不是你媳妇,你要有半分羞耻之心,断袖这等事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敢有!”   断…袖   云阶心一沉,油纸伞打偏了些,雨水从他铠甲倾泻而下。   嘤嘤的抽泣声中,闻得一声冷哼,   “此事我只罚你,去外头面壁,你的脑子需要好好清醒清醒!胆敢再犯,勿怪军法无情。”   云阶忙退后三步,两人垂着头一前一后出来,小兵掩面啜泣飞奔进雨中,那将军丢了魂一般往营帐边走去。   一会儿,卫兵请他入帐。   杨湛怒气未消,悉数拿去吹凉热茶,杯盖磨杯身啪啪得响,“凌将军,正好,也得叮嘱你几句。”   云阶心收得更紧。   杨湛喝口水才道,“你底下的那些个将军士卒,不可懈怠管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支军队若无军纪约束肆意妄为,不是死在敌军的刀枪之下,而是自取灭亡。”   “遵命。”云阶拱手恭敬回道。   杨湛这时踱步到他身旁,手掌拍他肩膀,“年轻一代将领中,你可是佼佼出众,我对你寄于厚望。”   云阶抱拳半垂眼。   杨湛很满意看着他笑,“大雨还将持续十日左右,器械库那边情况如何?”   “一小部分兵器遇水生锈,但无损失,属下已命人点起火杖日夜把守。”   “嗯,千万谨慎。淮南水灾泛滥,流年不利啊。”   杨湛轻叹一声,也再无话。   这一声叹,似亘古吟唱的风翩翾而来,家国与私欲交纵鞭笞下,流石不动的惆怅。   云阶默然离帐,看了眼营帐外角落背影。   十日后疾风劲雨骤歇,延绵细密的春雨到来。   却在此时,一向好战的燕军终于按耐不住。   五万铁骑齐头压境。   旌旗高举,迎风呼啸,旗帜上云一字如龙盘卧。   竟是云遮天亲自领兵叫阵。   一个骑兵出列,□□马蹄碾踏泥泞,他扯洪亮的嗓音冲韩军军阵喊,   “对面的听着,我家元帅有令,今日一战由他单挑定输赢。我军若败,后退五十里,反之亦然!同意就请出战!”   何等嚣张的口气,这边阵中有人忿忿发声,“大帅,末将请战!”   杨湛点头许可。   那将军大吼一声手执长戟策马冲出。   云遮天端坐马背,面如冠玉,丹凤微挑,幽眸若深潭,完全不像四十有余之人。他手中一柄长剑悬于马侧,春雨淅沥,那剑身却干洁无比,不沾半滴雨水。   长戟披风而来,迎面横扫。   云遮天握紧剑柄,破雨出刃,兵器相接铮得一声,长戟居然被生生削断了矛尖。   将军呆目瞬间,剑刃刺进他的前肩,刺穿肩膀。云遮天还算留情,只将剑抽出,并未削下他的臂膀。   燕军骑兵轰然叫好。   韩军肃穆以待,又一将军请战,结果无出不同,纷纷落马。   前赴后继已有五位将军负伤,杨湛面色开始发沉。   云阶眼眸半眯凝视阵前,内心惊躁蠢动,如此下去,势必折了我方士气。   那厢云遮天挥起剑身指对面军阵,蔑笑,“看来你们定康江郎才尽,覆国在望。听闻前次破了我军奇袭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据说挺能打,何不出阵会上一会?”   周围一干将领目光投向云阶。   云阶紧了紧握剑的手,蹬马上前,杨湛看着他,道,“凌将军小心。”   两军相隔百丈,中间二人对峙。   斜风细雨骤磅礴,泥水四溅开来。   云遮天斜眼看他腰侧的剑,摇头叹息,“佩剑将军当真不中用啊,把我宝贝的阴阳契都给丢了,怎你手里就只一柄?”   云阶不作答,透过雨帘,甚觉此人眼熟。   明明刀兵相对,云遮天拉起家常来,剑在眼前挥了一把,“你可知,我手中的名为万仞,阴阳契是用它剩下的玄寒铁打造而成,同出一脉,不知今日能否分出个高下。”   云阶拔剑,空中划道剑花,“请赐教。”   随着一声雷鸣,云遮天踏跃而起。   三丈之内剑花瞬变。   云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见招拆招,一时难分高下。   只那同出一脉的剑,不知是否相克,每每剑刃相碰时,云阶觉得自剑身传到手上的力道,让他不由地跟着颤动。   “小子,武功不赖嘛!”   剑与剑互抵,两人相距咫尺。云阶看清了他的脸,脑中闪现一双眼睛与之重合。   “是你?!九龙云!”云阶脱口惊道。   云遮天被认出却不恼,一个侧旋足尖蹬他马首,稳稳坐回马背。   云阶的战马受惊,高抬前蹄嘶鸣。   那云遮天趁势再次出招,却显然有意相让,虚使几招,就此空隙,让他控稳战马。   “你假扮客商混入我军军营,目的何在?”   “当我傻么?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此刻又非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我会白白告诉你?”   云阶陡生怒意,招式至狠,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云遮天猝不及防手臂被刺中,万仞险些脱手落入泥泞,他挑眉瞧了眼流血的伤口,压低嗓音说道,   “罢了,今日且战到此,后会有期,不想自找麻烦的话,最好闭口不言。”   他拉紧缰绳掉转马头,高声下令,“撤军。” 第30章 第 30 章   三十   燕军守诺,后撤五十里,无关紧要的五十里,韩军不可能几十万大军全部起营拔寨,顶多将布防外扩。   云遮天乔装改扮化名九龙云混入军营三日,云阶特意传问当日把守的士兵,获悉他们一行人除最后一夜九龙云一人走动过,其他都老老实实寸步未出,而且九龙云到他营帐的途中也并未有异常举动。   这一肯定的事实让他十分疑惑,琢磨几日仍想不透,于是决定把这事禀报杨湛。   却不知流言何时起从何来。   说燕军有细作潜伏在韩军军中数年,一路有惊无险平步青云,荣升主将,只待有朝一日上位大帅,提领三军与燕氏里应外合吞并一举吞并定康,因此这几年燕氏才屡战屡败。   流言如风,不消几时传遍整个军营,关乎国家存亡,所有将卒一致认为宁可信其有,议论声如深海涌动的暗潮。   近几年中没有几个将军战功突出并符合流言所传。   若非童怀怒气冲冲地向云阶转述,他还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集矢之的。   对此,云阶不以为意,依旧禀告去岁末云遮天乔装成商队一事。   杨湛听完甚是诧异,同样不解其目的所在,可是与近日盛传的流言相联系,答案呼之欲出。   以当下的形势来看,散布流言惑乱军心怕是对方狗急跳墙的一招。   全军恍然,流言很快平息。   可是天道不酬勤。   这日云阶正在器械库督造,一队卫兵前来传话。   行至帅帐,卫兵拦下他,“凌将军,请卸剑。”   云阶愣了一瞬,往常面见杨湛从未有过卸剑一说,不及多想,他听命将佩剑交出。   杨湛坐于帅案后,一张脸阴晴难辨。   云阶跪膝,“参见大帅。”   杨湛随手一指,目光锁定,“嗯,凌将军,请你来有事相问,你家中可有亲人?”   “我自幼随母亲四处谋生,母亲已离世,再无亲人。”   “你父亲呢?”   云阶迟疑一会儿,回道,“没有父亲。”   “也去世了?”   “我从未见过我爹,娘也从没提起。”   “可知你爹姓名?”   “不知。”   “这么说你是随母姓?”   “我娘…是姓凌。”云阶开始有些不安。   杨湛站起身沉沉叹气,“凌将军,非我不顾念将帅之义,来人,拿下,关禁闭,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探视。”   云阶愕然,慌忙问,“属下所犯何罪?”   两名持械卫兵进入帐中,一左一右立他身旁。   杨湛眉心深沉,“流言止于智者是没错,可桩桩件件都指向你,我不得不重视,待事实查明,会于你一个公道。”   “还请大帅明示!”云阶追问。   杨湛默默片刻,思虑后才道,“这些天军中又起谣言,关于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   “说你是云遮天之子,只是空穴来风也罢,却非无稽之谈,你原不姓凌,这倒不甚紧要,可云遮天以身犯险亲自混进我军阵地,又在临行前特地去见你,他为何这么做?前次两军对垒,云遮天武功如何有目共睹,与他交战十载据我了解,此人生性乖戾,暴虐好胜,隐忍多变,却在你刺伤他之后一言不发地败走。也许这都是他的阴谋,可诸多事实摆在眼前,我不能不谨慎。”   云阶听完自知无法解释,黯然道,   “清者自清,对方意在扰乱军心,望大帅明查。”   杨湛深看着他,不再多言。   在旁人看来他已坐实传言——云遮天之子,潜伏定康伺机而动,双方里应外合将他推上主将之位。   往下更糟糕的后果,三军中计全军覆没或被俘作虏倒戈相向。   无论是否是云遮天故布疑雾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也不论他的身世是真是假,总之最为重要的一点,己方军心大乱,为稳定军心,杨湛将他收押势在必行。   想到这层,云阶最终无话可说,随左右退出营帐。   收押之地是个窄小的黑屋,隔出一道木栏,像个单独的牢房,四面开有天窗小口,光线微薄。   云阶便在栅栏里边,空间只够身长大小。   这地方比他家破屋子要好得多。   头几日,他待得挺自在,三餐供应不缺,靠观察光线明暗来打发时间。   再几日,他听见雷霆般的鼓声,心知两军开战,他关心战况,询问送食的士兵,对方缄口不言,丢下餐盘便走,着实冷淡。他不在意这个,谁叫他平日里不善交往。   又几日。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着股怪味,拉撒是有出口的,便是他许久没洗澡的原因。他也不在意。   但他开始琢磨,三番两次的谣言指向他,这背后谁人指使,目的何在,他自认为不善与人来往,却也不曾与人结怨。   到他头发油腻得结块时,童怀领三四个士兵,扛了大桶清水来。   遣退一干人,童怀眼泛泪花,扑到栅栏边,轻声轻语唤他。   “你怎么来了?”所幸童怀未他牵连。   “我再三恳求大帅,大帅才许,将军,这是干净的衣物。”童怀把衣裳递给他。   云阶隔着栅栏洗头擦身,逮着熟人自然问不完的话。   “和燕军开战了吧?战况如何?”   “燕军不停挑衅,已经打了四五仗,将军造的战车威力可强。”   “这就好,现在外头可还在传流言?”   “时不时还能听到,我偷偷查访了一下,根本找不到谣言的源头,将军是不是得罪什么人自己却不知?”   “你跟着我日子不短,可曾见我得罪谁?曾时做使伍长,手底下就那一队兵,每逢战事便减员,来来回回没剩几个老面孔,我怎会去得罪他们。”   童怀手里端着一瓢水,四下瞄了几眼,递给云阶,把脸凑近栅栏,放轻声音道,“前几日卫威将军向大帅提议,拿将军你威逼燕军撤出国界,不过被大帅驳回了。”   云阶想起此人来,但不至于因为见证他受罚而使手段,急于立功赎罪罢了。莫说他不是云遮天的儿子,就算是,云遮天难不成只他一个独子,古有言,虎毒不食子,但一只野心吞天的猛虎,也会有例外。当真用威逼之计,可不自矮三分气势,叫燕军看笑话。   云阶披散一把水淋的头发解衣裳,“我知道我是谁,童怀,不用费心帮我,只管做好分内之事,若被大帅得知,恐怕徒生事端,又惹火上身,还有切记战场之上不可莽撞。”   “是。”童怀怏怏应下,转头撇着嘴舀水。   一会儿他双眼放光,但又有些犹豫。   眼见云阶快将清理整齐,他终于咬牙说出口,   “将军,其实…还有个法子可试试。”   云阶看了一眼,心知童怀所指何意,他拿一块干布靠坐墙脚,“不必试,你回吧,顾好自己。”   童怀不依,跟进几步,迫切问道,“为什么?韩寂怎么说也是参军,他不在军营肯定是回京城了,大帅忙于战事不得空,给他去封书信,由他来查明真相有何不可,何况,他不是对你……”   云阶没回话,将头埋低了擦拭头发,   “相信大帅自有明断。”   事发半月,韩寂要知道早已知道。   ( ……童怀是个好孩子,不是他干的。) 第31章 第 31 章   三十一   锁鸿平原,燕军隔三差五地骚扰叫阵,每一次又只小打小闹一般,因无法摸清其中虚实,韩军这边也只能水来土掩与之耗着。   忙于警戒和应战,渐渐地,士兵将帅们似乎都忘了军营的偏僻地方收禁着一位大将军。   不过杨湛没曾忘记,谣言的来源无迹可寻,他多次奏明韩寂,希望从坊间着手辨查云阶的身世,而凡生往返数回,带来的答复皆是继续关押以待祥查。这让他很不解,两人的关系若非他所想,怎么也不该是不闻不问,照他推测,此事上报,韩寂必定很快查明事实,然而并非如此。   他当然也无暇得知僻远处关禁闭的凌将军,已非只是单纯地关禁闭了。   日升日落。   一日三餐逐渐减少到一日一餐,无人问候无人共话。   小屋的几个洞眼不知哪日被堵住了,白昼黑夜,屋里都漆黑不见五指,云阶靠坐角落,身旁木墙上刻满了划痕,他手指沿着墙壁游走默数,足足一百二十道。   他以为官场才有尔虞我诈,可原来生死无常的疆场亦黑暗,他觉得失望,与人为善洁身自好换来的是嫉恨打压吗?他实难相信,如今却也不得不这么想。   连童怀也不曾再来过,一日食一餐,虽饿不死但让他脱力,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想来和食不果腹露宿街头的乞丐差不了多少。   木门吱呀打开条尺缝,一名士兵快速走进,掷下餐碗又迅速离去,微弱的夜光稍显即逝,颓靡无神的云阶一动未动,良久,他抬手,神情漠然,在木墙上用指甲再刻一道痕,咯吱咯吱,好似钝刃剐骨。   落了声极轻的叹息,万籁归宁。   他的手伸到背后,那块最底下的角落被杂草掩盖,墙上字不成形笔画凌乱,不过就是韩寂两个字,稀微染了点血迹。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民心大快。因淮南一场洪灾,朝廷罢黜了一干玩忽职守的官吏,好好整肃了一回官风。   自古英雄难过情关。   他韩寂,青史长河中不起眼的一朝天子,百年之后是丰功伟绩抑或千夫所指,不过史书一抹丹青,留人评说。总归那舍不下的情,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有的人,忠诚傲骨,于浮华尘世只坚持心中的那点期冀,若想让他顺服,用十大酷刑的折磨是不成的。蛇打七寸,杀人攻心!   将人孤立,又命凡生暗中作为,断绝一切联系,少食少餐,在黑暗中一点点自我消沉。他会明白军营与外世无出不同。失望使人渴求庇护。   兵行险招,迫不得已之时只能出此下策,韩寂如是安慰自己。   算算日子,是他该去的时候了。   千里晚霞,虹彩斑斓。   一阵轻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云阶头抵木墙半阖眼,这地方越发冷清,连微微起伏的呼吸都显得无比清晰。他觉得双眼似乎失明了,嗅觉迟钝,只有两耳还算灵敏。   送食的士兵改成半夜来一次,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未见光亮,有时浑浑噩噩的分不清昼夜,也不知那扇门是否仍是一日开启一回。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悠长的吱呀声,刺眼的白光骤然倾泻,云阶身子猛地一抖,将头侧开埋在肩头,眉眼紧蹙。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好一会儿,云阶睁开了点眼睛,仍不适应凶煞的强光,半眯着眼,朝门口看去。   人影近乎无形,万丈光芒似箭,云阶抬手捂住眼,呼吸忽地急促起来,喉间鼓动,声音止不住轻颤,   “韩寂?”   这一声沙哑的嗓音,让韩寂戚然,眸中微光彻底黯淡,他回身掩门,半开,屋内亮堂但不再刺目。   他打开锁链,走进窄小的牢房。   云阶慢慢靠墙站起,大概还是一时不适应,垂着头看着地,一下一下眨眼睛。他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枯草,手指的指甲满是裂缝,细碎的木刺嵌人指尖的皮肉,血迹干涸乌黑。   这么对站一会,谁也没开口。   云阶稍抬了头,发现韩寂正看着他的手,他攥拳把手收到背后,生扯一个笑,“你…你也不信我?”   他酝酿了无数回,还是没能问出那一句你为何才来。   韩寂欠身捉了他的手,指尖欲抚刺满木屑的伤口,顿住片刻他把人带入怀中抱紧,“我信你。”   云阶不由地发颤,朝门外看了一眼,轻推了一把韩寂,退了又退,“我身上,脏…”   韩寂凝视着,说不出话,站在他面前的人不似从前那般挺直,微怯的语气,像把尖针,扎透了他的心。   “走吧,离开这。”最后韩寂说道。   云阶嗯了声,却不动,等韩寂先行,他才跟在五步后。   木屋周围是片空旷地,约摸两炷香的时间才见稀稀落落几个营帐,皆是老弱残兵在外巡营。   云阶目不斜视低头跟随,但不难感受众人异样的目光。   韩寂停了下回头看他,他也立马停下,始终保持着距离,这么几回,韩寂不再勉强,径直在前头领路。   流言是把杀人利器,如果云阶以前不以为然,此一遭却是刻骨的教训,叫他如何敢在人前有半分逾越之举。   到一处营帐,同样像小木屋清过场一般,独独一座。   浴桶,巾帕,衣裳都准备齐全。   清洗干净后疲惫加重,泡在水汽升腾的浴桶里益发备觉昏沉。   看着歪歪斜斜的云阶即将溺水,韩寂挽起袖口把人捞起,这一抱又是一阵心惊,半年时间,手触碰到的腰身,肋骨节节分明。   云阶惊慌地睁眼,下一刻已被放下床榻。   “我自己来。”云阶忙道,胡乱套上衣裤。   “暂且住这儿,你先歇着。”韩寂真没搭手,站在床边。   云阶点头,躺下床。合眼刹那见韩寂转过身要走,想也没想伸手抓住他的衣裾,   韩寂不可置信地回头,   “能不能,等我睡着再走?”   韩寂终于笑起,眼弯如月,“我不走,”他牵住云阶的手瞧了又瞧,“刺在肉里没除干净,我给你再修修。”   云阶反倒没了睡意,盯着韩寂万分细心地挑刺,碰到痛处,他也不惊,好像千载难逢一回,他胆子变得如此之大又如此贪婪。   “你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是在求欢。”   韩寂噙笑,依然专注手中。   云阶别开眼,改盯营帐顶,面露赧色,“我没有。”   隔一会,云阶又转过头来,“我的事,大帅怎么说?”   韩寂波澜不惊,看他一眼道,“无中生有罢了,我曾经和你说过,为将者不好事事亲力。大帅关你禁闭,是为稳定军心,也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是我思量不周。军中不缺将才,我太自以为然了。”   “切切谨记,无论何时何地,防人之心不可无。”   云阶轻叹道,“同是为国效力,何必如此。”   “人心不古,马牛襟裾,有君子就有小人,无一例外之处。”   挑完木刺修齐指甲,韩寂半起身捞另一只手,云阶于是侧卧,他想着韩寂的话,神色诸多无奈,   “现下只怕做个小兵小卒,这军中也难有我立足之地。”   韩寂的手稀微抖了一下,接道,“事情已经过去,不消多想。”   “破镜重圆也有裂纹在,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人能证明我和云遮天毫无关系,焉知哪天一有个风吹草动,看不惯我的人又将散布谣言,无休无止,好生没趣。”声音带着浓浓倦意。   韩寂此时执着于一根扎得极深的木刺,方才的一抖,没能连根拔起,剪断了小半,指甲缝里露出个黑点,无果几次,他道,“忍着些。”   说着使劲掐紧云阶指头。   云阶只眉头一皱,些许刺痛赶不走困意,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韩寂,我随你走……”   韩寂猛地抬头,手中的剪子夹着带血的木刺,有如花红正盛。   而那厢侧卧的人枕着自己手臂,酣然入了睡。 第32章 第 32 章   三十二   青天白日。   一个身着普通铠甲的士兵行色匆匆,边疾走边四处张望,一队巡视兵路过,那人连忙退却一旁俯首低眼。   待巡视兵过去,他急忙走开,步履更加急促,可似乎又不着方向,几条叉道来回走了多次。   终于他找到了目的地,一处零落几个营帐的营地,可守卫仍是谨密。   那名士兵站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打个深呼吸自我鼓气。   不出意料,他被守卫拦下。   “站住,此地闲杂人等免入。”   那士兵憨笑,“小的奉命传唤凌将军。”   为首的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奉谁的命?”   士兵正要回话,却见一人往这边走来,身无盔甲却那眼神令人感到压迫,他忙闭口,想走却已经来不及。   来人正是凡生,“奉谁的命?”他又问一次。   士兵握紧长矛,低下的眼透出一丝狠厉,“小的奉大帅之命前来传唤凌将军。”   气氛安静异常,守卫兵看了眼凡生等他发话。   却闻凡生利落下令,“拿下!”   长戟刀枪立刻架住那士兵的脖颈,只见士兵环视一周,目光忽地凛然,一声暴喝,手中长矛横扫,将周围的守卫震退开来。   云阶陡然被暴喝声惊醒,再一细听,隐约可闻打斗声,他忙坐起取衣穿上。   云阶站在三丈外,见营地入口凡生与一人缠斗,明晃晃的枪头将二人围在中间,跃跃欲上。   他辨不明情况,如何凡生与自家士兵打斗起来,且看那士兵身手不凡,有此等武力能与凡生过上几招的,不该是个普通士兵,军中果然真人不露。   此时,突然那士兵使一出怪异的招式,轻松地避开凡生,长矛脱手,矛尖冷光森森直往云阶方向刺去。   云阶心里一咯噔,所幸长矛来势汹汹却准头不够,从他耳边擦过。然随之而来的士兵一记掌推,打在他胸口,虽不足以将他重伤,但他气力还未恢复,只得连连后退,这士兵跟得极紧,动作又极快,云阶还未出手,脖颈就被对方钳制住,与此同时有东西迅速塞进他胸前。   士兵挟持着他一直退,眼中有种恳求的意味,说话语速既快又轻,“元帅约将军三日后子时西面沙地一会,届时将有明火为示,祈请将军务必赴约,信物已在将军怀中。”   说罢他自付一掌,吐出口鲜血,迅速转身迎击紧追而来的凡生。   云阶干咳着匀气,不可思议地望前方,他伸手探进怀中,摸出一方绢帕,粗略瞥一眼,上面的图案和他的玉佩极为相似,让他心惊的是绢帕一角署的竟是娘亲的名字。   受伤的士兵不敌凡生,几招过后便落了下风。   帅帐。   君臣座次分明。   韩寂有一下没一下得翻阅帅案上的文书。   座下杨湛看了他几回,终于启口问道,   “寂儿,凌将军身陷谣言风波,你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禁闭时日不短了,现下人已经接出来,随后怎么处理韩寂不说,杨湛只好问。   “舅舅觉得当如何?”韩寂眼皮没抬翻着卷册。   “凌将军的身世既无可疑,理应恢复原职。”   “要永绝流言下道诏书即可,但恐怕凌将军自己不肯留任。”   杨湛疑问,“为何?”   “心冷了吧。”   杨湛笑道,“堂堂男儿的报国雄心能让区区半年的禁闭给冷了?凌将军不是这般人。”   韩寂走出帅案,往杨湛一旁的椅子坐下,   “他做将军的,平了冤却也折了威信,总归有心结在。”   “这不必担心,开导开导也便好了。”   “倘若他不愿留在军营,舅舅可会强留?”   两人互相对看,杨湛眨巴眼,思量片刻略微愁眉,道,“凌将军不论武功韬略,都是军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堪委大任,他实在不愿站在风口浪尖,暂时做我的副手也可。与燕氏交兵十余年,往后更不知何时才能太平,不管是从眼前还是长远处考虑,军中人才不可缺失,你也劝劝他。”   “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离开军营能去哪?能做什么?寂儿不也有意培养他,他若一走,你的一番用心岂不白费。”隔一会杨湛又道,他心想韩寂这么假设,必是云阶言行透露了退隐之意。   也不知韩寂有意还是无意,他接了一句,“倒不会无处可去,京中文职武官空缺良多。”   帐内就两人,自然听清韩寂说什么,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杨湛一时竟不知言何。   这时凡生在外禀报,“启禀大帅,抓到一名刺客。”   二人一听同时起身,杨湛问道,“什么刺客?”   凡生接着回禀,“此人欲行刺凌将军,现已擒获。”   韩寂连忙走出营帐,看见云阶站在队列末位,他越过侍卫走到云阶身旁,上下看了几眼。   云阶低声道,“我无碍。”   门口杨湛没错过这一细节,别眼打量刺客,拂袖转回,“带进来。”   刺客被左右架着,两条腿瘫直,口不自觉张大,鲜血汩汩流出,沿甲胄的纹路下渗。   凡生并指往刺客后颈一点,刺客的双腿颤了几下活过来,左右侍卫施压,刺客膝盖打曲重重跪地。   “你是何人?受谁指使?”杨湛冷眼发问。   刺客只狠瞪,空张着嘴,   “大帅,为防刺客自尽,属下拧脱了他下颚,但未发现□□。”   杨湛示意凡生给他接上,咔嗒一声,那刺客朝地上呸一口血水,头颅高昂,“要杀要剐随便!”   一侍卫上前,剥去刺客甲胄,从他衣裳下搜出一纸密信,呈递杨湛。   刺客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焦急地瞪大双眼,他眼底满布血丝,恨不能将信纸生吞。   信中写得清楚明白,要他如何散布谣言见机行刺。   最为重要的是信末的落款。   而刺客似乎认命,倏然发笑,“定康必败,我燕氏国将一统天下!”   韩寂阅过信件,递给云阶,表情阴沉沉无比渗人。   云阶立一旁只剩沉默,心里越发疑云重重。   “这么说,云遮天已是穷途末路,只能使出行刺此等龌龊之计。”杨湛说道。   “哼,只要能制敌,分什么仁义!”刺客大义凛然,好像被俘虏的不是他反而是周遭的人。   杨湛嘴角牵动,笑问,“看来严刑拷问是不可能了,我只问你,擒贼擒王的道理云遮天不会不知,却为何使计陷害凌将军,而不直接行刺本帅?”   刺客扭动脖子斜了眼云阶,忿忿道,“谁人不知帅营戒备森严铜墙铁壁,我若行刺,必败无疑。这小子,屡次坏我家元帅大计,渭河腹口攻防兼备的地势,竟被你们决堤放水,致使我军溃败,不杀他,难解心头之气!”   杨湛冷哼,闪过一抹狡黠,挥手发令,“押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凡生说过刺客口中未藏□□,出尔反尔他杨湛并非做不出。   可惜他和凡生都失策了。   但见刺客开始口冒黑血,不消半刻两眼翻白。凡生急忙捏其下颚,迫使他张口,却为时已晚,刺客舌头完好,一探脉,毒已攻心,想来早早就服下□□,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   刺客轰然倒地,空洞的双眼却仿佛死不瞑目般望着云阶。   云遮天不惜牺牲一个武功高强的死士潜入己方军营,其目的和用意已经大白。杨湛自然松了口气,令他不解的是,他眼前的凌将军不复往日风采,精神萎靡不振尚可解释一二,可身形如何这般消瘦,自己从未下令苛待于他。   “凌将军受苦了,且安心修养几日。”杨湛颇有些心疼。   云阶却一动不动也不回话,直到杨湛再三唤他,韩寂拍了下他后背,这才回神过来,茫茫然看着杨湛。   杨湛不计较,笑了笑,“半年光景,凌将军怎么消瘦了一圈,莫非赌气不肯进食?”   云阶更加迷惑了,眨巴几下眼看向韩寂,   “如今真相大白,蒙冤受屈的凌将军怕是一时难以转缓,其他事宜容后再议,舅舅,我先送凌将军回营。”   韩寂言罢不由分说将云阶半推半带地领走。   杨湛挽留的手伸到一半只好收回,渐渐地神情如暮色般凝重。   一路无话,两人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回到营帐。   韩寂亲自把膳食摆到云阶面前,“你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一夜,吃点东西。”   云阶胡乱扒了几口白饭,却食不下咽,勉强灌下小半汤水,就再没食欲,他瞥见韩寂坐在一旁发愣,于是抬手在他眼前晃,   韩寂捉住他手,很容易笑起,“怎么?”   云阶把手抽回,讪讪一笑,“我记得我说过什么,只是你可否给我点时间?”   韩寂点头应允。   待云阶睡去,韩寂很老实地回自己营帐,他唤来凡生,询问事情经过。   按照凡生的描述,其中无疑点可寻。   但二人心知肚明,风起的谣言与云遮天毫无半点干系!   虫鸣声声寂寥。   韩寂营帐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第33章 第 33 章   三十三   难熬的三日。   云阶始终想不明白云遮天到底用意何在,若说散布谣言的是云遮天,扰乱军心毁他名誉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派死士假行刺又是在混淆谁的视听?因为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武功远在他之上如今只是一具无人安葬的尸体的死士,挟持他时取他的命易如反掌。   绢帕上的图案纹路甚至更细微之处都和他身上的玉佩一模一样,凌清怡是娘亲的闺名,可以肯定从他记事起短短二十来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除了一个活着的他,再无第二人,云遮天又是如何得知的?   每个疑问似乎都在指向一个问题——他的身世。   让他有此臆想的缘由,只因过去的岁月里,娘亲的不提及不解释,以致他一度以为自己姓云,而从军前夕凌姓更像是娘亲不得不给他冠以姓氏。   所以他觉得此约得赴。   这件事情解决,便依言随同韩寂回京。拥一亩田地享一世清平,管什么峥嵘名垂。他能视死如归百败不馁,亦能越挫越勇血染红缨,终无法忍受蜚短流长口舌是非。   如娘亲一样,担不起他人质疑,那就躲得越远越好。   韩寂答应给他时间,真就半字不提,许也了解他的不安,独处时再无逾矩之举。   出了行刺一事,凡生总在他营帐附近巡视,这倒成了个不小的麻烦。   三日后。   用过晚膳云阶早早便就寝。   亥时一过,他到营帐门口站了会,发现凡生不在,他舒了口气。   此地离西营约摸得走两刻钟。   商秋之夜,凉意沁骨。   云阶心里焦急,身上衣薄却不觉冷。   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巡视兵的脚步声里掺杂进另一个声音,   “凌将军去哪?”凡生三步并两,很快走到云阶面前。   云阶虽然紧张,但也能做到不行于色,他慢悠悠转过身,施以一笑,“醒来无睡意,四处走走。”   凡生不再搭话,默默跟从,自然是奉命周顾某人的安危。   如此一来云阶不能明目张胆往西营去。   一段路程兜兜转转走得悠悠闲闲漫无目的。   凡生很贴心地开口询问道,   “凌将军,要不属下唤主子起来?”   云阶于是站定住,也不回头,望着无月星寥的夜空,语气隐隐的悲凉,   “萧统领觉得我还是将军吗?”   凡生垂了下眼,三日前杨大帅已经将凌将军的冤屈告示三军,洗清了嫌疑,但未言官复原职之事,凡生想了又想,回答道,   “是。”   云阶无声淡笑,回头看着凡生,直视他双眼里,“那么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   凡生一怔,立马转身往回走。   确定凡生没再跟着,云阶加快脚步赶往西营。   忽然道旁阴暗处窜出一个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   “将军!可算见着你了!”童怀雀跃不已,险扑到他身上来。   “童怀,”云阶回头看了眼渐远的巡卫队,才问,“你怎知我会路过这?”   童怀一脸茫然,“我不知啊,我今儿守夜,感觉道上的人影特别像你,就跑过来看看。”   这很符合童怀的性格,他多虑了,遂道,“擅离职守罪责三十军棍,赶快归位去。”   童怀努努嘴,小声嘟囔着走进暗影。   可没一会儿,云阶发现有人跟着他,果真那童怀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躲在不远处营帐后。   “出来!”云阶声音压得极低,斥道,   “你真不怕挨军棍!”   童怀垂头丧脑小声说,“将军这么着急,天又这么晚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云阶扶额,他只顾防备凡生,忘了童怀性格大咧却是粗中有细。   “将军不说没关系,我只跟着就是,绝不多问,三十军棍我挨得住,也不用替我求情!”童怀见状自顾又道,坚定一副赶他不走的模样。   “什么时辰了?”云阶小叹一气。   “快子时了。”   “走吧,先说好,明日受罚我可保不了你。”云阶无奈只得答应。   童怀灿烂地做了个是的口型。   半夜冷不防出现在西营边地,护防的士兵皆感疑惑,目光不时地偷觑二人。   童怀不乐意了,护主心切朗声道,“凌将军巡查边防,诸位各安其职便是,无需多礼。”   此言一出立得回应,众士兵抱拳作揖齐声道,“见过凌将军!”   云阶瞥了眼童怀,抬起手回礼。   这时远处漆黑的尽头忽然火光一闪,接着陆续浮现星点亮黄,慢慢地能看见稀松几个火苗在空中摇窜。   一探兵奔来,“启禀将军,十里外发现异动。”   “再探。”云阶注视着前方,环顾四周,士兵纷纷严阵以待。   他心想云遮天约他相会,偷袭怕是不成,只有故技重施。   火光越近,越看得出散漫之势。   好一会儿,哨骑飞马来报,   “回禀将军,一行六人身份不明,并未携带兵器。”   云阶眯眼,眸光倏地恶煞,卷走一旁士兵的长戟,那一刻,他心里打定,若云遮天交代不出个所以然,今夜必要以血破天明。   飞扬的沙尘风驰般消散在黑暗中。   是云遮天无疑,镇静自若威坐马上,相去不远,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笃定的表情,欲盖弥彰的得意。   一名士兵策马出列,尚未开口问话,只见云遮天打了个响指,突然沙地里飞窜出人来,长索连勾,瞬时战马发出惨叫声,周围十几个士兵一齐跌落马背。   迎面而来的利剑也在这时凌空劈斩,云阶自知上当,怒气全数发泄,长戟横扫,兵器相接竟迸出火星。   云遮天显然没料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马不自觉后退几步,他忙收剑,扫了眼两侧交战的士兵,   “凌将军勿恼,我只是想借一步说话。你放心,你的兵绝对完好无缺,但你若再耽误,只怕通敌的罪名是坐实了。”   云阶看看左右,对方确只是围而不攻,自家士兵徒作困兽之斗。   云遮天看出他妥协之意,再次举剑,虚晃几招之后‘落败而逃’。   又出十里。   仅有的一支火把,将旷地照得半明。   “燕军果然骁勇,竟谙奇门遁甲之术。”云阶打量过周围,这才下马。   云遮天哼笑,“不是燕军骁勇,是我们九龙云一族善战。”   “我们?”   “我们,”云遮天走到火光下,展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玉佩,问,“眼熟吗?”   云阶下意识摸了下胸口,而后从袖口拿出绢帕,“你见过这玉佩,能把花纹一丝不差地记下也是厉害。说吧,你怎么知我娘的姓名?”   云遮天接过绢帕,轻柔地抚摸上面的字,“她是我的妾室。”   云阶当即厉声道,“胡扯!”   云遮天噗嗤笑出声,“如果你够聪明,想也想得到我骗你一人,骗不来整个定康。你是会被三言两语的唆使就通敌叛国的小人吗?”他看了看云阶略微蜷缩的手指,还微乎其微地发颤,“你不愿承认罢了。为了让你脱身,我费了多少心思,给你传消息的亲卫,他可跟了我三十年。”   云阶勾起一抹冷笑,“莫不是要我认祖归宗?”   “不然呢?”云遮天反问,父子相认,理所应当认祖归宗。   云阶撇过头,“这些年我和我娘四处漂泊,如你所说她是你的妾室,我们为何会流落在外?我娘直至临终都未曾提及你半句,你又作何解释?”   云遮天看着绢帕沉默。   “她离开你宁可流离半生过食不果腹的生活,我想该不是负气出走,遇上两国交战回不去这么简单吧?”云阶冷眼睨他。   云遮天叹息,抬眼又恢复往常的不羁,“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我承认骗了她,那时战乱未起,你娘在边界一带是出了名的美人,我恰好出游到那,你懂的,年轻人气血正盛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吝说。”   云遮天居然停下,凝眸雪亮,似乎寻求认同。   云阶果断道,“我还真不懂什么海誓山盟,你接着说。”   云遮天尴尬碰壁,只得往下说,“燕氏那时不叫燕氏,我们九龙云一族乃月邑国百年望族,肩负保国兴邦之责,可月邑君昏庸无道,举国上下官恨民怨,我知他贪婪好色,且对我府上八百烟娇垂涎已久,于是……倾城相赠。   后来才知,你娘逃离月邑之前,已有孕在身。”   云遮天又拿出玉佩,“这是九龙云族独有的云璃玲珑佩,我只给最亲近之人……”   云阶开始只是闷笑,渐渐放肆大笑,笑得眼泛水光,云遮天呆愣住,听他说道,   “说到底,她不过是你风流韵事中毫不起眼的一笔,最终竟还沦为你权欲底下的一枚弃子,最亲近之人,哼,太可笑了!”   “成大事者必有所失,我亏欠你的,自会补偿。”   云阶双眼一凛,   “我是可以认祖归宗做个富贵公子,我娘呢?谁来补偿她?”   “你娘的灵位自然迁入宗庙,享万世供奉。”   云阶不屑地冷哼,想起娘亲操劳过度而容颜早衰,再看眼前这个所谓的爹,岁月静止依旧玉树临风,真可谓天大的讽刺。   “我娘活着尚且不图荣华,死后就更不必了,我替她回你一句话,无福消受,君自留之。”   云遮天闻言,有些着急起来,表面却平波无澜,他下了最终赌注,“燕氏君主形同傀儡,我覆手可得,你就是唯一的储君,将来的帝王,天下都将归你所有。”   “唯一?枉你红粉佳人无数,竟无处一子。”云阶讥诮道。   见对方闭口默认,他又无声嘲笑,“莫怪我大逆不道,没曾想你居然食古不化,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怪不得你千方百计地寻我。”   云遮天不以为意,也许云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亦能一笑而过,   “我不想诓骗你,因此与你开诚布公地谈,无论你如何数落,我一一接受,毕竟我错在先。”   “你这般低声下气,我若再骂,怕遭天谴。”云阶不领情,淡笑道,“可要我跟你回去,我做不到,我和你志不同道不合,继承不了你的野心壮志,我打算离开军营,安生度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军营不适合我。”   各自静默,空地风疾,将火苗嘶嘶拉长。   云遮天若有所思,忽然生笑,语带嘲意,“堂堂大丈夫因流言中伤而退缩,你也确实没志气,和你娘一样,懦弱。”   云阶听着风声呼啸,闻得这么一句,双手忽地紧攥,   “你现在教训我未免太迟,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激将法对我没用!你以为娘不提你,我就当自己没爹就不恨你了?鬼知道那些人拿石子丢我骂我是野种的时候,我偷偷咒你多少回!你尽管嘲笑,我就是在别人的指骂和嘲笑中长大的,我不应该躲得远远的?不应该吗?我如果不躲,总有一天会失心疯,杀了那些生而为人却只会嚼舌根的蠢货!”   云阶几乎嘶吼出声,情绪极度失控,童年的记忆在他脑中翻江倒海,无尽的黑暗就在昨日,他忍了很久,没人知道他装得多像个正常人,多像个超脱的勇者。   可云遮天全然不了解他,笑眼迷离看着他发泄,这更加刺痛了云阶的眼,报复的念头就此滋生,   他笑得如同恶鬼,   “我告诉你什么叫罪有应得,你们云家注定绝后,我只喜欢男人,和我一样的男人!”   一瞬间云阶感觉心里畅快无比,原来报复一个人是多么痛快。   “你!呵,”云遮天呆木进而瞠目,却又很快释然一般,“祖上也有好龙阳的先例,不打紧,与传宗接代有何关。”   “奉劝你多求求祖宗再赐你一子吧,别想指望我,我这辈子只爱一个!”   决然得不能再决然,云遮天这下彻底无言。   云阶越发痛快了,直接翻身上马。   却云遮天突然发声,   “你口中那人,是定康君上?是他吧!” 第34章 第 34 章   三十四   有言传世,九龙云一族名门世家,从月邑起,三代君王实则傀儡,真正掌权者乃云家。   到云遮天手里,权势更甚。云遮天少时便是个风流才子,勇猛多智,拥揽天下美女,府中佳丽三千堪比皇帝后宫。   可奇就奇在,云遮天妻妾成群,年近五旬膝下却无一子。   ~~~~~~~~~~~~~~~~   “韩凌玄,是他没错吧。”急于把人留下,云遮天直接道出定康君上的名讳。   云阶攥起马缰绳又松开,寒意一层一层侵入五脏。   “你威胁我?”   “何必威胁,你不是心甘情愿和我走,恐怕多生无数事端。我若用强,你还能在这?韩军把你藏得严密,费了半年才得以见,你执意一走,下次很难再见。”云遮天走去牵住缰绳,抬抬下巴示意他下马。   云阶呼吸变得紧促,下马的动作不再落拓。事情远没有想的简单,而背后更多的秘密,令他未闻已觉发冷。   “那你何意?”   “我问你,了解那人几分?”云遮天又笑,似嘲非嘲的笑,带了点同情的意味。   云阶尽力控制那要跳出胸膛的心,眉蹙似深壑。   其实前一刻云遮天并不确定,可他有且仅有的儿子,沉不住气,不打自招。   “有人利用云家后继无人的事实,潜入燕氏故意旁敲侧击地散布消息,使得我不得不怀疑你们母子很有可能还在世上。当我多方查证无果时,你猜我收到谁的来函?”   听到这云阶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眼也不眨了就这么恐惧又求知地望着。   云遮天掏出一张信纸,捻住一端在他眼前撩开,“丝毫没想掩饰的署名的笔迹,说实话,起初我也不信,直到我乔装改扮混进韩军营看见你的玉佩,才确信他所言非虚。”   云阶一把夺过信纸,冲到火把前,其实无需仔细辨认字迹,第一眼他就已认出。   “如果还怀疑,这张你不得不信了吧。”云遮天再次拿出一张信纸,叠放到他手中,“按照信中约定,我撤兵锁鸿岭,他放你与我相认。哼,真当我愚蠢不成,今时不同往日,锁鸿岭地势险要,一旦撤出,韩军占据山头,要想再攻下,倾举国之兵未必能成。但为了你,我可以答应,要求就是让我再见你一面。可是自此再无回复。”   云阶此刻面色煞白,像个呆滞的泥塑,晃动的火光撕扯着他脚下的暗影,似受困的猛兽,咆哮着挣扎着要冲破牢笼。   风夹杂沙尘,冷烈,他的额头居然出了层细汗。   “我知他打的什么算盘,韩燕两方结仇已久,不是止戈议和能解决,只要我一撤兵,定康势必吞并燕氏。我一直想不通,韩凌玄为何不允我见你,后来得知,他没有挟持你,你还在军营,但被关了禁闭,理由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你是我儿一事,除我之外,就他最清楚,我会愚蠢到主动授人把柄?他谋划这出戏码所为何事,现在倒能猜测一二,不是为公便是为私,我不禁在想,他这么做的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目的。”   什么更深的目的一时猜不到,但他自己的目的很清楚,摁死云家继承人那颗儿女情长的心,否则难成大事。   云阶脑子不住地抽痛,一波高过一波,终于忍不住蹲下,掌心覆在额头,手背暴起青筋,一侧太阳穴,几个月牙印隐隐透着血丝。   火油燃烧,滴在沙地上嗤嗤响。   云遮天负手而立,耐心等一个决定。他自信九龙云族的子孙不会让他失望。   “主子,该撤了……”   远处一个声音急切地高喊。   云遮天回望,韩军军营闪耀大片火光,他走近云阶,俯身拍了下他肩膀,云阶缓缓抬头,拔出地上火把,一步步后退,异乎寻常得平静,“你走吧。”   云遮天不可置信,“你还舍不得那人?”   “他满腹算计,你又何尝坦荡。”火光在他眼里跳跃。   云遮天顿默,吐纳一口深长的气息,握紧了剑鞘。   云阶手中的火把逆风挥动,指向云遮天,“我武功不如你,但未必不能与你周旋。”   埋伏沙地的黑衣人陆续撤回,见二人对峙,纷纷亮出兵器。   “这么说你铁了心要留下?”云遮天道。   “目前还不能走。”   马蹄奔腾,危险的气息逼近。   最终云遮天使了个眼色,黑衣人收回兵器,一声哨响,几匹马从暗处奔出。   “那好,可以再给你次机会。我这个人也不喜欢受威胁,即使你是云家最后的血脉。”   说罢云遮天深看一眼,掠鞭策马,须臾间去影无踪。   云阶一口气松懈,冷汗浃背,火把握不住地掉落,他捡起长戟,使尽全身力气将矛头折断,毫不犹豫刺进肩头,很奇怪,居然不觉疼痛,只是气力渐渐流失,走不过两步,他脚下一趔趄跌进沙地,挣扎着又爬起。   “将军,将军!”   童怀甲胄破损,灰头土脸急切地冲过来,架起他的胳膊,半搀半抱,两人拖着脚步走得极缓。   “童怀啊,你可有伤着?”云阶侧头,露出笑意。   “没事,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咱们的人很快就到,再坚持一下。”童怀支撑着云阶全身的重量,很是吃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云阶意识不清,双脚沉重地迈不开,他努力假装从容,脸上始终挂着笑,可是两只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原地磨沙了有一会儿,终于两个人双双跌倒,这一跌牵动了肩上仍扎着矛头的伤口,似乎将他痛醒了几分,他颤颤巍巍地摸进怀里,制止童怀拼命拉扯他的手,   “劳烦你件事……”   童怀接过,奇怪道,“这是什么?”   云阶艰难喘息,“帮我保管好…别…别看…”   童怀不再多问,把纸张叠好藏进怀中。   这时,韩寂领兵赶到,身后火光冲天。   云阶仍挣扎着要起,忽然身子一轻,韩寂铁青的脸近在眼前,想要再施展笑容,头一歪,彻底昏厥过去。   韩寂瞟了眼童怀,放眼四周,“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丢下一句话,他收紧双臂跃上马背,凝重的眸光里是无声无息的不安。   凡生随后立即驾马往西边追去。这是他当差以来最要命的失误。跟得太远,到他感觉事情不对时已然晚矣。   高烧加上失血,原就气血两虚的云阶昏睡了三日。   第四日醒来,他发现自己仍在军营,帐内无人。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交给童怀保管的信函。   韩寂端了碗药进来,见独自坐起,不问也不阻,伸出手背贴他额头试温,然后才道,“药喝了吧。”   云阶默默接过,一口饮尽,他只在韩寂进门时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让他不寒而栗。   “童怀呢?”他低着头问道。   “当差吧。”   “不亲眼看见他,我不放心。”   韩寂于是走到门口,吩咐凡生把人领来,而后问道,“袭击你的是什么人?可能辨认?”   云阶摇头,“布衣打扮,用的寻常兵器,认不出,你查到什么?”   韩寂凝眸,语态自然,“一点蛛丝马迹也未留下。”   云阶眉头微皱,解开里衣一角,苍白的肌肤贴着精巧的玉佩,相形之下玉佩越发剔透,肩头裹着厚厚纱布,有些发痒,他用手挠了挠。   韩寂将他手拿开,“伤口正在愈合,忍一忍。”   云阶真就不挠了,系上衣衫,那枚玉佩却曝露在胸前。   没多久凡生隔门通报人来了。   韩寂起身回避,背对着他们在桌前斟茶自饮。   云阶把童怀招近身前,“你没受伤吧?不舒服就别勉强,好生休息几日。”   他伸出手掌,那个角度,韩寂就算正过身也无法完全看清两人的动作。   童怀很机灵,立马领会,迅速摸出纸团交他手中,“多谢将军挂怀。”   “你别称我将军了,我即将离开军营。”   童怀惊讶道,“仗还没打完,将军要走?”   云阶抬眼,余光中韩寂半侧身看着他们,“应该是…”   童怀低下头,难过多于遗憾,“为什么…”   云阶笑意浅现,“世间事有因就有果,强求无谓。”   童怀似懂非懂嘴撅得老高,他坐到床沿,巴巴看着云阶,大有万分委屈无处安放不赶不走的意思。   刚一坐下,韩寂啪嗒一声合上杯盖,冷着脸说道,“你才醒,太过劳神不利伤口复原,还是睡一下的好。”   话音刚落,凡生走了进来,自家主子当然不好做出赶人的行为,只好他来代劳。   话是自己说的,于是韩寂也一同离开营帐。   “你方才给了他什么东西?”走到远远的大道上,韩寂拦住去路。   童怀有礼有节地回道,“属下不知参军说什么?”   韩寂挑眉,冷哼一声,“我看你是没吃够苦头。”   随后暗示凡生一眼,凡生立马出手封穴,童怀呼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呲目,两道怒火熊烧。   凡生逼供的手段因人而异,对于童怀,不可有皮肉外伤当然就不能拷打,左不过把人倒吊,堵住口,后脑勺着地,脖颈过度扭曲以致喘气费力,然后拿草屑等纤细轻飘之物挠他脚底板。   当然这些,除了施刑和受刑的人,再无人知晓。   而每每夜静之时,云阶总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对着满是皱褶的信纸发愣,刺眼的笔迹,纯粹利益交换的字眼,他几度欲把这‘罪证’生吞入肚。   甚至这日静对良久后,他问韩寂是否有话要说,感觉韩寂几乎话已到嘴边,却久久才得到‘没有’两个字的回答,和一抹牵强的笑。   而这夜,两人同卧共枕,一夜静寂。   次日云阶醒了大早,一盏茶后,韩寂才突然惊坐起,慌忙四顾,看见云阶的一刻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原本我想等你来说,那样就还有转缓的余地,可我等不住了。”   待韩寂穿戴齐整,云阶饮尽最后一口茶水,手探入胸口,生扯下玉佩放到桌上。   “或许这东西你比我还熟。”   韩寂的表现比他想象中更加淡然,“这几日见得挺多次,拿它出来做什么。”   云阶冷不丁发笑,浅短的一声冷笑,“在此之前,你是我和我娘以外唯一见过它的人。”   “渭河决堤那次,也见过的。”   “更早时在河边你就已经见过。”   韩寂默了会儿,“是的吧。”   云阶眸光一狠,“一定要让我都说出来你才肯承认?”   韩寂躲开眼神走去斟茶,“我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韩寂话音戛然,利剑出鞘极短的一声铮鸣,左手剑冷光流溢,抵在他喉前半寸。   云阶手握剑柄,尽管呼吸不匀,横在二人之间的剑身却无比的稳当。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你若还存侥幸,这信你无从抵赖!”云阶将两张纸摔到韩寂怀中。   韩寂瞥了眼,立时色变,微张着口半字难发。   “好大一盘局,韩寂,当真令人佩服…”云阶不住地摇头。   “不是…”韩寂开口辩驳,却略显底气不足,目光游移,“起初只想留住你,可你一心要往军营来!”   “所以你散布谣言关我禁闭,好把我逼疯,心甘情愿和你走?不得不说你是这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你料定我不会反抗,因为我习惯逆来顺受,是个懦夫,胆小怕事,你竟能窥探我心底最阴暗的一面!”   云阶说着剑往前送几分,嘶哑着声音道,“我这么个丑陋的人,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韩寂吞咽了下,喉结几乎刺到剑锋,他张口欲言,   却被云阶喝止,“别用爱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何以自信到认为我不会背叛你,背叛三军?我现在就可以一剑杀了你!”   锋利的剑尖划破了肌肤,血蜿蜒渗进衣领,韩寂仿佛无知无觉,甚至身子微微前倾,“你可知云遮天从未找寻你们母子,虽然妻女无数,膝下无子,但义子侄甥不在少,他许你的不一定能给你。”   云阶眼中光芒倏暗,握剑的手不再坚决,“既如此,何必利用我的身世要挟于他?”   “我早已后悔万分,云阶,我们回京城去,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依你。”韩寂恳切道。若这剑剑往他身上扎,他还有求得原谅的机会,可当看见云阶眼底黯淡灰败,瞬间慌了神乱了心,他太清楚眼前这个他爱的人,活得再明白不过,为了一己私仇而至天下大乱,他做不出。   云阶垂下手,看着地板,剑槽里些许血渍很快流干,森森寒光如新,沙场失利他都不曾感到如此挫败,“你说后悔,我信。容我最后问你一句,其实你的计划不在于我是否会背叛你,你知我不会,你真正希望的,是我归顺云遮天,掌控燕氏兵权,有朝一日,将燕氏奉送你手。是不是?”   云阶扬起脸,一双眼充血,瘆得人懍畏。   韩寂完全呆滞,脊背传来阵阵寒意,心底的声音疯狂翻腾,叫嚣着要他否认,可他只能目不转睛看着云阶,说不出一个不字。   足矣。   云阶不经意勾起嘴角,“你走吧。”   韩寂不自觉向前迈出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双臂。   云阶再次举剑,下一刻一旁桌案轰然裂成两半。曦光照进营帐,尘埃簇拥着,在明与暗之间狂欢。   “你我今后各不相欠,走!”   前来复命的凡生陡然收步,最后呼吼的一字在他耳边回荡,他震惊,错愕,不敢出声。   又见他家主子魂不附体般走出帐来。   咻一声剑从帐内飞出,穿透韩寂的衣袖,斜斜扎进地面,寒光乍现,剑身嗡鸣不止。   「嗯嗯……意思就是两个人都算计他。」 第35章 第 35 章   三十五   “主子…”   回到营帐,凡生拿着块干净的湿布,看着韩寂脖颈处血液半干的伤口,俯身过去便被挥手阻下。   干坐了会儿,韩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凡生,声音低沉恍惚,“我错了吗…”   凡生震默。   一年前那人仅用一段绸布将他家主子轻而易举得捆绑在床榻之上,又顺利制服尾随的耳目一走了之。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年少离京的储君,如何雷厉风行斩奸臣除恶绅,凭一己之力让满朝文武从笑之以鼻到稽颡信服。   或许正印证了一句话,英雄难过情关,此中悲喜与缠绵,单单爱恨两字无法一言蔽之,有人执意要走,有人眷念已深,有人缄口不言,有人忧思忡忡。   他只是个旁观者,令下即行。他也不曾想到,短短数月的幽闭,竟能让一个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无惧生死的将军锋芒殆尽。无法感同身受,如何评判是非。那人一出生便伴随着无数冷眼,天地之大却无以为家,羞辱,谩骂,鄙弃,甚至与狗争食,这些难以启口恥与人闻的经历足封闭人心。   无尽的等待,遗弃般的孤立,在那暗无边际的黑屋里,他又有多少次一遍遍回想起尘封的过往。   击溃一个人,何乎时日长短。   只是处心积虑得逞所愿后,拿什么面对那剖心自毁的人。   而他,毫无疑问,也是这一切的助造者。   良久沉默,凡生轻叹了口气。   韩寂坐在那里,勾起背,将脸埋于手心,他多希望那剑刺穿他的胸膛,痛只一时,也好过此刻一呼一吸如钝刃割肉,痛楚难挡。   云阶闭门不出已经两日。   营帐内满地狼藉,书橱桌椅木床,但凡能拆能卸的都没了原状。   韩寂不眠不休守在门外。   食案怎么端来的怎么原样端回。   一有人叩门,便是一阵重物摔打门板的声音。   连童怀也不管用。   熬到第四日,韩寂忍不住了,不顾形象地开始踹门。可不知这门被做了什么手脚,任凭他和凡生怎么使力,愣是只闻门板嘭嘭地闷响,一丝裂缝也没有。   而这时,营帐内飘出一缕缕白烟。   烟雾越来越大,迅速蔓延开来。   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大喊了声,“走水了!”   紧接着数十个守卫分头忙活开。   韩寂见人来,厉声吩咐道,“把门撞开!”   一扇并不结实的门板前,聚集了五六人,大有攻城之势,几次猛烈地撞击,门板终于裂开一道缝,火光隐隐现现。   撞击的力气越发猛,裂缝一点点扩张,最后门板断裂两半,轰隆一声直直坠地。   刺鼻的烟雾蜂涌而出。   视线清晰一些,只见门板下是厚实的床板,大大小小的木条木块散落一地,此前便是这些东西支撑着门。   角落一团半湿的被褥,源源不断冒着浓烟。   破门一刻韩寂直冲进了屋,往火光处找去。   他站在满地灰烬中,怔怔。   云阶正盘腿坐在火堆前,火烧得极旺,一橱的书册只剩怀中几本,其余都化作了乱飞的黑灰,除了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像个玩火的孩童,脸上横竖几道顽皮的灰印。   他不紧不慢地抽出怀中书册往火堆中丢,这些都是韩寂留给他的。   剩最后一册,他撕下了封皮,扉页,开始一张一张得烧。   门口有士兵让道,鞠礼,“大帅。”   杨湛正容亢色,行疾如风,到帐内他扫视二人,声色俱厉,“怎么,军营是胡闹的地方?恣意纵火,重者驱逐流放,凌将军几时变得目无法纪?”   二人仿若无闻,一个看着另一个继续撕书册。   丝丝风入,灰烬卷离地面,悠悠打旋。   杨湛又深看二人一眼才道,语气不容置否,“寂儿留下,凌将军随我走一趟。”   云阶这下把未撕完的书册囫囵丢入火堆,踉踉跄跄站起。   “舅舅…”   韩寂低声跟了句。   却被杨湛一个眼神喝止,看见韩寂眼下的乌青,他又软下语气轻声道,“我会再传你。”   云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个没了人气的游魂跟在杨湛身后。   到了帅帐,未得允许他便瘫坐一旁椅上。   杨湛听见动静回头,见云阶俯在寸方大的茶几上,忙上前连唤几声,却发觉他呼吸均匀,俨然已经睡去。   搭在茶几上的手五指微握,杨湛伏低腰身,看见掌中两个纸团,轻轻一拨纸团相继滚落。   抚平了一看,直可谓心惊肉跳。   他再如何观察揣摩也难想象到,事情竟远非他所定论的这般。   严节将至,万物凋零。   殊不知身边已然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晌午后,云阶转醒,舒展了下疲酸的身子,腹中饥肠辘辘,很敏锐地闻到帐内酒香四溢,扭头就看见里帐多了张小桌,摆了一席酒菜。杨湛正坐桌前,面前叠放着两张皱巴巴的纸。   “饿了吧,过来坐。”杨湛欠身,斟满对坐一空酒樽。   云阶又瞥了眼那两张纸,整了整凌乱的发丝,掸掸衣裳,走到桌前入座。   “寂儿要见我,但我想先听你说。”杨湛先下饮一杯,又道,“寂儿的身份,你应该早就知晓。”   云阶回道,“第一次回京的时候。”   “便是那时开始的吧?”杨湛轻叹道,似有无限唏嘘蕴藏胸中。   “算是。”   杨湛举杯示意,云阶也举起酒杯,空中杯身轻碰,二人一同饮尽。   “他强迫于你?”杨湛又问。   云阶默了一会儿,摇头,“不。”   “那你也是有意于他,却为何容许他娶妻?”杨湛笑得温和,如同一个长者疼惜晚辈,语气听起来令人眼眶发酸。   似乎曾几何时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云阶丝毫不为动容,木然答道,“他是一国之君,责任所在。”   杨湛保持着笑意,若有所思,“小时常听说,会闹腾的孩子有糖吃,我呢,是兄弟当中最安分的一个,所以这领兵征战的苦差只有我来做,一做就是几十年。你呢,是真不想要吧?怕易得之物易失,也怕蜚短流长。你若不那么拘泥于世俗伦常,如今又是另一番境地了。”   云阶有了一丝情绪,“属下…不敢当董贤第二。”   杨湛愣了住,忽然想起初次见云阶时,骨瘦如柴,却眉目清透,现在仔细看来和云遮天是几分相像,但更多是随了那可怜妇人年轻时候吧。若不是生活所迫久经沙场历练出一身凌然傲骨,养尊处优下来也能与那绝色董贤相较。   “你和云遮天,长得不大像。”隔了一会杨湛说道,“你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大概半月前。”   杨湛想了想,蹙起眉有些恼怒,“寂儿做事一向稳妥,因此我鲜少过问,准确来说,我不该过问,毕竟他是君我是臣。你关禁闭那时正逢燕军频繁挑衅,未曾想到他会私令凡生苛待于你。”   “大帅无需自责,怪我,一味地逃避。”   “你后悔了?”   云阶摇了摇头,“要说后悔,我只悔当初为何要从军。”倘若那时不曾突发奇想,他现在应该仍守着破寮房,做着一点微薄的小生意,运气好添个槽糠之妻,每日为半斗米而奔波,如此潦草一生,何不谓之幸哉。   杨湛听完长久地无言。   最后他收起信函,“你要走,我助你一臂之力。他日战场相见,亦不会手下留情。”   而云阶却在这时说话,“两国胶着将近二十载,大帅可觉得疲累?”   突如其来一句话让杨湛发蒙,   而后,云阶昂首挺胸,抱拳击掌,将头一低,声如珠玉掷地,涟漪激荡,“此战非因我而起,愿能由我而终。大帅如肯再信末将一回,末将当誓死还定康天下太平。”   杨湛惊诧得看着他,审视他,不置可否。云阶昏睡前显然没想藏密信,或许还是有意让他看见,说明他意欲将事情和盘托出。而一切明朗之后呢?他过早地下了定论,以为云阶必走无疑。   未得回应,云阶抬起头,眸中万象乾坤,却有阴郁浮动,   “只有一个请求,请大帅放云遮天一条生路。”   「原谅我,密信的内容请自由想象!恕在下无能,实在编不出一套文言文来。」 第36章 第 36 章   三十六   韩寂在帅帐外等了很久。   更深露重。   睫毛头发沾了薄薄一层细密的水珠。   身上衣裳也无声无息地潮湿了。   连续四日不休不眠,他有些支撑不住,倚靠在帐外一颗树上,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主子,回帐歇会儿吧,”立他身后的凡生走前一步唤道,“属下在这守着。”   韩寂打了个哈欠,不远处帅帐里烛火昏暗,想来该知道的杨湛都知道了,他实在困倦,便不再多想。有凡生在他放心,起码不计较后果的话,至今他的每一个令凡生都做得很好。   翌日。   韩寂睡醒,替回凡生。   杨湛终于传他入帐。   一眼就能看全,不见云阶身影,他正狐疑,杨湛说道,“不用找也不用怪凡生,他已经到我的营帐去了,这几日你别去扰他。”   韩寂长长叹一口气,顾自坐下。好像疲累种进他的血肉里,无时无刻不在发散。   “舅舅都知道了。”   杨湛坐到一旁,斟茶。   “且先不谈你两情之所起,我疑惑的是,你怎么就敢肯定,他会依着你所谋的去做?”   “他生在定康长在定康,对燕氏毫无情结,更无需言什么归宿感,而且云遮天,根本不在乎他们母子。”   “加上知遇之恩,他必然站在我们这边。”   “是了。这场仗持续这久,无论国力民力,燕氏终将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可如能用折损更小的法子结束战争,于国于民百益无害。燕氏国君傀儡而已,由他劝服云遮天取而代之,不久的将来他就是燕氏之主……”   他是有过利用云阶的想法,也切实这么做了,有些事刻意为之,但渐渐地深陷其中,私心让他难以自控。只能说此时此刻悔之已晚。   “你可想过云遮天毕竟是他生父。”   闻得这句,韩寂全身一凛,看向杨湛,“生父又如何?生而不养罪莫大焉。”   “聊胜于无啊,”杨湛感叹道,仰头背靠座椅,“那年你父皇几度欲将你送给燕氏当人质,你是恨他的吧,由此及彼,你觉得凌将军也该是恨云遮天的。”   “不恨才奇怪吧。”   犹记得彼时,父皇战战兢兢的模样,亲口说要用他换取两国和平,而母后却懦弱不置一词。   “无所谓了。”韩寂又接了句。   “你不记得你小时候先皇多疼爱你,为了大局,他无计可施只能出此下策,你不能就此否定他疼爱你的事实。你不也和他做了一样的事。”   “我和他不一样。”   “本质上所差无几。云遮天屡次亲身犯险,寻子之路可谓千辛万苦,纵有千般错,总归血浓于水。你是在逼他。”   韩寂冷哼道,“舅舅以为云遮天当真会因要挟而束手吗?他急于寻子不假,可若阻他大计,六亲不认亦是真,否则战端何以久久未平,野心之大足见一斑。之所以现在双方心照不宣,是他担心此事传扬出去。虎毒不食子,若被他麾下的将士得知,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弃之不顾,又当作何感想……不过话说回来,弑君篡位的事他都做的出,也不在乎名声好坏。”韩寂说完,忧思凝眉。   事已至此,战争是否会再持续三五十载已经不重要。他只关心一人。   杨湛看着他,久久不能言。利害关系了然于胸,深谋远虑自叹不如,不枉当初舍命保他。   可这场算计之中,注定有人受害。   “不出这些事,总有一日凌将军可堪当统领三军的大帅。可惜啊可惜,你们毁了他。”   韩寂呼吸一紧,“他说了什么?”   杨湛笑笑,“什么也没说。他很聪明,你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虽不见他有所埋怨,但不难想象生生父亲和…说是意中人也没错,两个人都费尽心思了谋他,难免伤心失望。”   “他…”意中人三个字在韩寂脑海中徘徊,竟委屈起来,“我总以为自己一厢情愿,他恨不能摆脱我…”   杨湛深深看了他一眼,“单凭他肯随你回京,还不够?”   韩寂苦笑,“无奈之举罢了。”   一时声寂。   巡卫队路过,铮铮盔甲声整齐肃穆,渐行渐隐。   无声的叹息。   “舅舅,求你件事。”韩寂低垂着头。   杨湛看向他,未出声。   韩寂依旧垂眼,“一定看好他,他这个人心思沉。”   “担心他过不去这道坎做傻事?”杨湛问了句。   韩寂默默点了下头。   过了十来日。   每每杨湛给他消息都是情绪稳定。   这么听来,韩寂安了下心。   这日,凡生匆匆禀告,说看见云阶在大道上信步,往帅帐去了。   韩寂忽然就心慌不已,赶忙前往帅帐。   果然人背对着他,身姿挺立,看起来极其精神。   他小心翼翼地迈进一步。   “寂儿?”杨湛先看见他。   云阶转过身,眼波平静,不着一丝情绪。   韩寂弯起眼眸,笑得牵强。   “我要走了。”云阶淡淡说道。   韩寂立时脸塌了下,“去哪里?”   “云遮天那。”云阶直言不讳。   韩寂一时喑哑,直直盯着他看,心血忽地翻涌,“不准…我不准。”话音轻颤。   他转眼看向杨湛,心猛地下沉,“舅舅许了?”   杨湛闭了下眼默认。   却韩寂突然一个侧转,凡生的佩剑乍然离身,寒芒一闪,剑在韩寂手中铮鸣,持剑人目露精光,已宛然别副威仪,   “凡生,传令下去,朕御驾亲临,三军戒防迎驾,不得出入!”   凡生迟疑了下,立时遭韩寂冷喝,   “怎么?你也敢抗命?!”   于是凡生转身往外挪了一步。   云阶这时忽地嘴角弯起,久违的笑脸,韩寂呆住,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云阶别开横举的剑,按下他的手背,两个人近到气息可闻。   韩寂好似懵了神,执剑的手不自觉垂下,呼吸短促起来。   云阶稍稍侧了头。   旁若无人般,亲吻住韩寂的嘴唇。   像耳边一记闷雷炸响,梦非梦醒非醒,韩寂眼眶蕴热,回应于更深的吻。   美好却短暂,韩寂猝然抽离开,他一手举过肩,正捉住云阶抬起的手臂,颈后三寸,是未落下的劈掌。   突然他眉心一皱,将合未合的眼噙泪,闪烁着在他闭眼的一刻漏出,他往后一仰,倒在凡生早有准备的双臂中,带着他道不尽的爱怨,不省人事。   他防住了云阶,却没防住凡生。   军营里人声嘈杂。   杀声四起。   云阶手持利剑挟持杨湛,真真上演了一出以下犯上的桥段。   蛰伏的流言终究被证实。   西北黄沙肆虐,铺天盖地,顷刻湮没斯人身影。   生死一场自此诀别。 第37章 第 37 章   三十七   今年天象混乱,祸凶之兆。   霜降刚过,便下起雪子,寒冷异常。   凌将军叛变,准确的说,是潜伏多年行迹败露而逃,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于是乎,韩军日夜不休打造兵械,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阴霾笼罩上空,沉闷地令人发怵。   燕军亦忙碌不止。   闻说元帅失散多年的嫡子,如今寻回了,不仅带来大量的情报,更有一招制敌的良计。   云阶身负十几处刀伤,辗转数日抵达燕氏军营,形容狼狈不堪。   起先云遮天满心欢喜地迎接,不作他问。   待他养好伤之后,才隐晦曲折地询问了一番。   云阶只是冷脸冷眼地将一沓图纸递到他手上,其余的也不多说。   数十张图纸,笔画图样密密麻麻,描绘的是一些起承贯通的机关设计。   云遮天善谋善战,手底下的将领骁勇无比,但对机关一类无一精通。图纸所绘简单易懂,一众人仔细看过之后皆瞠目,谓之奇也。   但这以少胜多以退为进的致胜之计,完全依赖古怪的天象——隆冬将提前到来,并且大雪一月。   若要一举得胜,此乃上上之策。   燕氏地少人稀,交战久持不下,若转攻他国,必然自取灭亡,而战越久,定康崛起,燕氏愈发无力。   云遮天亦明了这点。当年他挑起两国战争,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现今只剩锁鸿岭最后一道防线。定康已非昨日,燕氏却止步不前。   更勿论和谈了。因他而起的战争,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定康胜机在望,岂容他休兵止戈,卷土重来。   时至今日,云遮天也不得不暗自感叹,纵有冠绝天下之勇,奈何天意不复眷顾。   即便如此,也不轻易认输。渺渺然云浮苍穹,汹汹然遮天蔽日——云遮天是也。   山岭之阔可藏军千万,但天时不同,便要应天而变。依计划,寻背山及战场正对的山间沟壑,掘建,于上置长木为梁,作简易牢固的藏身之所。   雪季时,小战不息,是为战场不可被积雪覆盖。待积雪三尺,诱敌至山下。   到那时,积雪崩塌如雷霆之怒,席卷而下。   趁雪季未至,燕军开始着手实施,锁鸿岭方圆十里内,日夜回响着锯齿伐木声。   酒温火暖。   回禀进展的将领退去,所谓的父子,二人围着火堆比肩而坐。   燕军无论官职大小,皆好酒,酒量奇佳。大半月下来,云阶的酒量也跟着见长。   今儿个两坛酒下肚仍无醉意,反而愈加清醒。篝火旺盛,烧得他脸颊通红灼烫。   云遮天瞧了他一眼,发笑,“你这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云阶将座椅往后退了一段,“火太旺。”   云遮天捡起一根木枝,随意得拨弄开成堆燃烧的木头,漫不经心得开口道,“低下都在加紧布施,可你还没说死门在哪?如何发起?”   昨日晨时下起了小雪,伴随微雨飘飘荡荡。   “在山巅,”云阶看着火光,眼神专注,“雨停我就要上山,不能再下来了。”   云遮天奇怪道,“为何?”   “须得有个人触发机簧,”云阶斜了下眼看他,“你不会希望我立刻和相处了七八年的旧部厮杀吧?莫道我当了叛军还假装仁义,毕竟看不见也就无所谓,何况一旦雪崩,死伤何止成千,要求别太多,起码目前别太多。”   云遮天讪笑,掩口轻咳,“问问罢了。到时你如何下山?”   “只能等仗打赢,挖我出来,”云阶笑得颇为恶趣,见云遮天脸色一僵,他又道,“明日我就带人到山顶掘个山洞,内藏柴火食物,冻不死也饿不死。”   云遮天转而哈哈大笑,大手连连拍他肩膀甚是自豪。   云阶陪笑着低下头,一会儿,仰首灌了大口酒。   “有心事?”云遮天没忘记那日沙地云阶言辞凿凿的样子。   好半晌云阶垂头不语。   “说吧,藏着掖着做什么。”云遮天再发声。   又思量一会儿,云阶才道,“这话说起来或许太早,还是希望你现在就答应我。”   云遮天万般正经等他下句。   “攻破定康时,饶他一命。”   说着云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来递给云遮天,“我娘墓地前的坟土。”   云遮天恍了下神,接过布袋子。他早已记不清这把坟土的主人生前的音容。   “不记得她的模样没关系,总该上柱清香凭吊一下。”   云阶撑膝站起,踉跄两步,走回自己营帐。方才说的几句话,足以让云遮天放下全部戒心信赖他。   外头雨雪淅淅沥沥,夜空幽黑盖顶,似乎要将地上的活物尽数摧毁。   大雪倾注,天地皑皑。   京城。   家家闭户不出,长街萧条。   时有信使飞马出入,积雪从刚过马蹄,渐渐淹没马膝。   百年未见的悍雪,令人惶恐。   暖阁如春,凡生端着碗药,伫立在门口。今日晚了半刻,韩寂已然苏醒,靠坐床头,目光呆滞无神。   他手中的汤药饮者嗜睡,于身子无碍,此计出自杨湛之手,目的很简单,让韩寂睡过一季,至少睡到化雪。   凡生屏气,迅速闪到床前,不能让韩寂清醒,这是杨湛交代的。   “只怕童怀也跟了去。”韩寂木然道出一句。   凡生急止脚步,手顿在半空,诺诺开口,“主子……”   韩寂抬了下眼,依旧冷淡,“别小看他。”   凡生噤声,立到一旁。   若童怀真要随云阶而去,凭他的武功,潜出军营不难。可凡生自己都还未意识到,却被韩寂先看透了。   “说,云阶的计划到底是什么?”韩寂掀开衾被下地,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可是方才他还未觉得冷。   房中暖炉生香,这一睡,不知外头时移几许。   凡生忙拿大氅为他披上,“属下不知,只是按大帅之命行事。”   韩寂冷了他一眼,往殿外走去。   白雪连天,重檐之上厚厚盖了层雪,竟比大殿的门槛还高出许多,他呆呆看着殿外,脑子如同眼前景象,一片白茫。   良久,他才缓过神,气息短促,止不住一阵阵晕眩,“即刻启程去军营!”   “积雪封路,怕是很难……”   “就是爬也得爬去!”   韩寂嘶吼出声,眼圈微红,他急切地走回內殿,忽觉眼前发黑,他伸手抓住了珠帘,太过用力,珠帘嗤一声断了线,四散的玉珠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暖阁里,显得分外阴寒。 第38章 第 38 章   三十八(完结)   雪晴。   曦阳普照,大地银装,晶光闪烁。冬风似刃,呼啸万万里,冰寒料峭,浩荡锁鸿岭,飞鸟绝迹,万籁俱寂。   山脚下,广袤无垠的平原,雪泥蹄印,土地污浊,数十万军,乌泱泱一片,铁甲兵刃寒光森森,战马低低嘶鸣,吐纳着白气。   风转云移,悠然蔽日。   曦光倏暗,战鼓声这时乍起,号角恸天。   山巅栖鸟惊飞,直冲云霄,大地似乎震醒,压弯了枝头的雪陡然坠下,无声得融进雪地。   云阶推开挡风的木门,山洞中火苗嗤嗤摇曳。   前几日清理出的小片空地,覆盖了层薄薄的雪,露出半截绿草,周围的雪层已至腰际,他走出几步,转身仰望山巅,阳光透过云层撒下,雪光格外刺眼,冷风肃杀,像牛毛般的细针刺痛脸颊。   一会儿,他回到山洞,取出三炷香,点燃了又走出去,面北插进雪里,双手合十,曲膝跪地,叩了三个头,遥拜那座荒野孤坟。   山下厮杀声渐近了些,声响惊动了雪层,忽然塌下一角,正好落在云阶头上。   他也不在意,摆摆头将雪抖落,却在看见脚下的绿草时,怔了一下,而后干脆席地坐下。   和那年清水河畔的绿草真像,一样的青翠,一样的扎手。   “军中缺草药?你拿水洗可不利于伤口愈合。”   他一回头,就见一人冲他笑,青衣素面,落拓不羁。   可后来为何都变了。   或许一开始就不曾变过。   云阶摘下胸口玉佩,指腹细细摸索着纹路,他无声得自嘲一笑,抬起手将玉佩抛出。雪玉无瑕,相融一色。   青烟袅袅随风散,信香燃烧过半,不落一丝残灰。   云阶站起身,掸掸衣上雪尘,迎风拔剑,朝雪地一挥,千层积雪塌落,掩埋了他的膝腿。   他踏进雪地,以剑作杖,往阵眼艰难前行。   积雪覆盖下漫山遍野的树木,直至山脚,俱折腰弯曲,树身由粗绳连接成阵。   云阶找到峭壁边缘的一棵五尺宽的大树,三丈高的树身捆满了粗绳,每一根都是一个阵眼。   他站在巨石上俯瞰,人影如蚁群密布,正往山脚移动。   野旷天低,浮云似乎就在眼前飘荡,千变万化无形无状。   他回到阵眼,伫立片刻,眼神倏地紧缩,举剑凌空。骤起一阵狂风,浮云汹涌如狼,急转直下。   一祭天地。怨悠悠岁月不予人好。   二祭苍生。愿山河永驻天下无疆。   最后一剑,祭那与君醉饮三万场的誓约。   绳索断,阵眼破。   他平静地等待葬身雪海。   可他知道,他的内心从来不曾平静过。   四方折木平地而起,雪山悚动,似鬼泣神怒,雷霆万钧,山呼海啸般崩塌。   山脚下拼杀的刀剑突然止声。   有人绝望嘶吼,“雪崩!雪崩提前了!”   云遮天望着远山,露出一丝惊恐。碎石激荡,真正的雪虐风饕,瞬间即可将他们吞没。他的军队,已然回不到庇护藏身的山洞。   云遮天忽然笑出声。他只是略感遗憾,遗憾他那坎坷半生本可坐享半壁天下的儿子,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不明白为什么。   平原另一边,杨湛举旗发令,“收兵,列阵。”   士兵极速回转。   八轮战车迅速出列,升起挡板,固定车轮,形成一道延绵百丈的坚实屏障。   风雪狂暴得如同洪水猛兽,眨眼间吞噬战场,惊天动地的哀吼声戛然而止。   如若不计较孰生孰死,此战可谓前所未见的恢宏。   杨湛抚去面颊上的残雪,无喜亦无悲。   动荡久久才平息。   雪层下发出一声声痛楚的□□,若隐若现。   临近的雪面上错落着尖锐的枪头,越靠山脚,越不见生气。   千军万马踏上雪地,每走一步,便拿锋利的长戟猛刺,白枪头进红枪头出,鲜血汩汩流淌,似乎还能看见雪面上散发着丝丝缕缕腥红的热气。   燕氏十万大军化作一片血海,流云煨霞,曦光暗淡,青霄白日竟成夕照黄昏。   韩寂来了。   身上的衣襟毛氅僵硬得无法随风摆动,脸和头发结了层霜花,面色惨白得不像个人。   满目疮痍,他视而不见,只是眼神不停地搜寻着,“他在哪?”   杨湛默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指向山顶。   韩寂猛地回望,眸中无限怆然,“你答应过替我看好他!”   杨湛出奇地镇定,疆场之上,死了何止成千上万的兵,云阶也不过其中一个罢了,“引爆雪崩之后,他必然没法脱身。这是他的选择。”   韩寂握紧发颤的手,竭力控制钻入心肺的寒气,“拦不住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是吗?你明知后果却还放他走,居心何在!”   “我的居心和你一样,为定康子民!”杨湛有些动气。   “我不一样,我没想用他的死来换!”   “可你逼他这么做了。”杨湛一语破的。   韩寂哑声,这句话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气息急促,起伏的胸膛似乎要炸裂开来,   “他…还说了什么…”   杨湛心有不忍,最终还是开口道,“只说饶了云遮天性命。”   “其他呢…”   杨湛摇摇头。   连句道别之词也没有?   韩寂不敢认这事实,忽地一阵气急,俯腰咳起来,一声比一声强烈。   凡生连忙去搀扶,却被他撇开,许是冷风灌入口中引起的,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传令所有人进山去找。”   韩寂歇了口气,不可置否吩咐道。   “来不及的。”杨湛不打算受命,锁鸿岭盘山近五十里,就算大军全数进山,也得掘半个月,“雪崩还在断断续续,极度危险。”   “我不管,今日务必找到他!”   说着韩寂翻身上了马。   马蹄陷进雪地,踩出血水来。   轰隆声此起彼伏,前进的道路被阻断。   直取燕氏的计划只得搁置。   雪层松散,进入山体更能把人整个埋没,且随时有积雪塌方。   韩寂已听不进劝,陷在雪地里无法动弹,仍在拼命挖寻。   他若想活着,肯定有办法躲过这一劫,论心计,他不是没有,只是不屑,当初不就骗过了他。怕只怕……   韩寂不敢往下想,他必须认定云阶还活着。   忽然头顶一片阴暗,闻得谁大喊了声当心,韩寂只觉眼前一黑,压在身上的雪仿佛千斤重,他徒劳得挣扎几下,便昏厥过去。   茫茫雪山,掘地三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五日后,雪崩停止。搜山的士兵们只知要找一个人,却不知找的是谁。   “找到了!”   一声呼喊,空灵雀跃,山巅一棵折了枝的树上,飞鸟惊掠,振翅哀鸣。   山腰处数十个士兵怔怔围立。   躺在冰天雪地里的这人,他们认得,凌将军凌云阶。   脸是死人一样的青白色,居然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鬼魅般令人胆憷。   他的头发衣裳鞋袜,整个身子如同冰雕,冰冷僵硬。   而胸口竟露出半节剑,殷红的剑身像一柱血玉。   有人似乎醒悟。他图什么?图一个死得透彻吗?   韩寂看见了,那把穿心之剑,曾是他的佩剑。是最后一次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耍了个美人计,趁机取走的。   他也想问,图什么?难道面对他,竟比死还可怕,一点求生之欲也不肯给自己。   韩寂不明白。   他迈开沉重的双脚,如行万里一般走到云阶身前。   那栩栩如生的笑意似乎在嘲笑他,他不确定。   一口心血压制不住,赤淋淋一片,全数喷在一旁雪地,点点红梅如新,不染过身之人分毫。   他站不稳地倒进自己的血里,天空铮亮得刺目。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   此生皓曜,心却永无天日。   春风化雪。   韩军一举收并燕氏。   次年,定康迁都斜城。   世人传闻,不知何时锁鸿岭深山中,建了座宫殿,常年寒气缭绕。   似乎还有个名字,叫——云阶月地。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篇是be 木有番外。 另外还有两个文,也完结了。   目前还有一篇正在写,完结了再贴?   拙笔,见笑、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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